阿绯跌跌撞撞,面色惨白,三条狐尾迎风摆动,点滴血液从断处淌下,蜿蜒到花影斋。疼痛不断从尾巴处撕咬开来,如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她残破不堪的身体里,她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息会,等着一团团血从喉咙里咯出来,等着那如天地崩塌一般的绝望与悲伤碾碎自己,再缓慢聚合成一朵朵碎片,支离破碎的走着。
短短的几步距离,往常只需要几息功夫,那条温峤领着她走惯了的青石小路,如今只剩下她满身血污的踉跄而至。她后来近乎匍匐,才敢颤颤的触碰那把有了斑驳锈迹的黄铜小锁。她慢慢取出一把雕花钥匙,上面亮洁如新,正是那时温峤送她的一把,于她来说不过几月前,对温峤却已是十年。
人妖疏途,光阴漫漶,妖之一瞬却是人之一生。
我爱你几月,你等我十年,如斯残酷。
清脆的开锁声响起,记忆中秀雅的斋门吱呀一声呻吟,缓缓迎回了迟归的她。
房内一切皆如旧时布置,墙上仍是她看不懂的山水怪石,名人字帖;她与温峤曾在那方书案沉潜读书;还有那软榻,也是二人情动缠绵过的所在,榻上的烟罗水红锦缎正是她喜欢的,如今还在,却褪成皱巴巴的陈旧胭脂色了;还有书案旁的小茶几,温峤曾坐在那里品茗饮茶,她似乎还能感受到清茶的热气腾腾。
一切都这样真实,一器一物虽已老迈,却仍是昔日样子。她踱步到书案处,手扒着桌角,将头深深的伏低,眼睛紧紧的闭起,剧烈的喘息着。她仍然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等到她再一睁眼,一切都会回复原状,这些荒唐的别离都是虚惊一场,自己不过离开几月,温峤也健康年轻,嵋儿未嫁作人妇,倩柔未早亡,彤羽未老,大家还亲亲密密的凑在一起说话,玉鸾院仍热热闹闹,一派人间烟火气。
她无法理解,亦不可相信,不过睡了一觉,世事怎么翻覆成这个样子,所有美梦全部破碎,所有快乐全被扼杀,一点防备与预告都没有,就这样劈头盖脸的杀过来,将她整个人的幸福腰斩。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一只涉世不深的妖是不能理解天命与岁月的无情的。
幽幽睁眼,眼前仍是惨淡的现实,她跌坐在地,无力的抽搐着,视线却忽的瞥到书案下的三箱书奁,皆是温峤生前爱的石青色水瞳木。她牢牢攥住箱奁,奋力将它们扯出来。三箱巨大的书奁表面均被描金双喜凤凰锦罩着,略微蒙了尘,锦子却仍闪着光,晃的她又落了泪。
用平生意志制止住颤抖的双手,阿绯缓缓拆开第一箱书奁,入目便是一层层画卷,用红丝帛仔细系好,有序的放在其中。轻轻扯开红帛,双手展开画卷,入目便见一位睡在巨石上的佳人,正是温峤在春节二人定情时所作。阿绯仔细系好,又拿出下一卷,小心打开:是她坐在玉鸾院的朱红秋千上吹笛,那时春色迟迟,百鸟啁啾;一卷卷接着打开,全部是千姿百态的她:有的是她站在碧丝燕草上娇憨吃点心,有的是她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有的是她独身坐在屋顶上望月怀远。
有时画主也现出庐山面目,和她一起执手凝眸,与她言笑甚欢,还有二人成亲时全城尽出的热闹场景,送温嵋出嫁时长兄慈嫂的大方姿态,因琐事小吵小闹时的娇嗔与吃醋,再到二人白发苍苍,老的不能动弹,坐在小院中懒懒看着寂寂日光,最后是一方浅坟,生同衾,死同穴,半生共度,百年同碑。
他十年相候,却用彩笔在纸上描摹出与她幸福的一生,到后面画卷常有血迹斑斑,大概此时他已病入膏肓,却仍撑着绘毕此生。她愣愣看着,心从剧烈的震颤到天地崩碎的悲伤,再到空荡荡的绝望自毁,她的血不断流出,先从断尾处,再是眼睛,后来是她的七窍,都在汩汩流血。
再到剩下两箱,依次轻轻启开,皆整齐摆放着一封封信件,有序的排了满箱,安详的躺着,像是死去的温峤。
她从第一封开始读,从她不在的漫长十年的第一天开始读,读到月落日升,再到月亮升起,读温峤十年的悲欢离合,读他平静的绝望和故去的青春。
阿绯卿卿:
你已离去几日,我遍寻纶城不见,不知你去了何处,我心急如焚。
彤羽已和我说了灵珈所为,我大加心疼痛悔,竟然害你无辜受此折磨。只是灵珈三番五次救我性命,于我是恩人,我不可愤恨她,只能自恨无能。我稍理解了你杀害灵珈师兄妹的缘由,但仍觉千万不该,你回来我一定要好好教导你,人间不可行妖的规矩,不可随意造下杀戒。
望你归来时莫气我那日不听你解释,我实在心乱如麻,顾不得小情小爱了。待你回来,我定好好补偿,京城的御厨下月将来家中拜访,你正好可学学一招半式。
另,彤羽心灵手巧,嫁衣已裁毕,母亲允了婚事,我身体也渐渐好了,万事具备,只差佳人。
温峤
乾佑十三年四月十七
……
阿绯吾妻:
我不知你去了何处,已经一年之久。
我几欲疯癫,日思夜想皆是你的倩影,好些次夜半梦醒,恍然以为你在我边旁,却总扑空。作画也无心思,更吃不下饭,蜜合天天念叨你,彤羽更是如此,玉鸾院因你不在已沉寂许久。我日夜等你,总依循着我俩定的承诺,此生不渝。
若你因气我不归,我愿让你打一万次都好,只求你平安归来。
温峤
乾佑十四年五月十五
……
绯:
五年顷刻即逝,你仍未归。
我常去玉鸾院的秋千闲坐,看满树梨花,总想起你从前树下吹笛之样。其时是初春,风景如何秀美,你笑靥同春花争艳,见之此生不忘。
有时在玉鸾院待一日,也不做什么,就喝茶,冷了再换,接着又冷下。有时小妹陪我闲坐,她不敢与我提起你,彤羽倩柔也不敢,她们怕我伤心。可我却觉你定会回来,应是有事耽搁了。小妹上个月初八嫁给修家二公子,其人和善有才,实为良媒,万般都和美,唯有你不在。
宅里今日来了高人,精通天文地理,他说九州最远处在万里之外的极北之地,从那走到纶城要七年之久。也许你贪玩去了那呢,你在慢慢悠悠的赶来,我也平平静静等你,岁月安好。
峤
乾佑十八年十月初九
……
狐仙大人:
到今日已是七年,你仍未至,真不知浪迹到哪了。
我已三十又二,却未成婚,为何?等你。
才过而立,却如花甲之年,只觉病恹恹,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说话,整日锁在书斋里,不知今夕何夕。整夜睡不着,一为想你,二为作画。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丝毫不能忘怀。
你也不曾入梦,真不知躲到哪去了,你走时一句未说,就算嫌我卑下人身,也应给在下一封和离信罢,可你什么都无,寻你七年未果,天地不见。
小妹身怀六甲,我上次去看她,胖的认不出来,我见到她总想起你,若你此时还在,也可陪她说说话。
有你在大家都开心,我最开心。
母亲病了,灵珈日日都来,也陪我下棋作画,可惜我有你了,只能辜负她。
时常叹恨人生无常,深情难赋,却万般法子都无,只能摇头叹息。
我日益老朽,再不英俊了,你见到我万勿嫌弃。
若我明日睁眼看到你,可别被吓到,凡人皆会老,可此心永故,此情不绝。
温峤
乾佑二十年腊月初三
…………
阿绯小姑娘:
你走至今已九年,我已三十又四,病弱不堪,近来噩耗诸多,耗尽我生之气力。
霄均半月前意外坠马而亡,母亲五日前阖眸,硬逼我娶灵珈,我推却不得,只可应承下来。
李家人丁凋零,灵珈也二十九了,我将她接到宅中,成了面上夫妻,也算相敬如宾。只是夜幕沉沉,我一闭眼,仍是你,全是你,晃得我头疼。
我整日沉默,灵珈也不语,陪我坐着。十年前她将心头血度给我,折了她一半寿元,我与她鬓发皆白。蜜合看着心疼,才偷偷帮我与她染回黑色,染膏以黑筱粉制成,效果奇好。不过你不必愁苦老之将至,我需愁。
倩柔年初病故,闭眼时不痛不苦,彤羽倒是哭伤了眼,一只不大看的清了。我不爱见她,见她便想到你,想到你我便难过。
小妹又得一麟儿,欢喜无比。你若回来,先去看看她罢,她是人间美满,我是惆怅老翁,又枯又丑,憔悴不堪。
花影老人
乾佑二十二年仲夏七月十七日
………
阿绯:
如今正好十年,我病至骨髓,自知时日无多,如今还能提笔,实在暗室偷光,强借寿数。
我不过三十又五,却昏聩不堪,行动不便,年老耳花如七十岁老叟,不知为何衰老至此。我想一因我年少入瘴气折命数、后又尽失水灵损尽阳寿,靠着灵珈心头血苟活十载,二因我情深不寿。
我一生浑浑噩噩,毫无建树,唯有几幅残山剩水传世,博得些虚名。我师因我而殁,父母皆长眠,挚友突遭意外,爱人不知所踪,一生孤寂,知交零落,欢辰何短。我心有不甘,却连握笔都难,我有万般怅恨,却再无机会弥补。
若你归来,应是年少模样,红衣红裙,窈窕瘦削,一双眼灵动妩媚。
我们泽下初遇,家中平凡时光,宝船上生死冒险,汝安小筑荷叶深处眠,往事纤毫毕现,从未忘怀。
我不曾与谁言语过你,因他们不懂。我一笔一笔写下,一抹一抹画上,种种皆是我十年所为所做,庸俗至极,但愿你勿嫌。
五月十五为你我十年前约定婚期,我用人参吊命十日,总要过完这天。
我死后勿要伤悲,种种事项已安排妥当。若你归来时我已亡故,请拜酹遗冢,详叙十年悲辛,我泉水亦可安息。
然,若闭目过了奈何桥,经行彼岸花,遇孟婆,我不想饮汤,或是饮少些,总想来世记得你,不必这般憾恨郁结一生。
若有来世。
峤绝笔
乾佑二十三年暮春五月六日
耳边似乎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阿绯置若罔闻,只抱着信件一篇一篇读着,她全身浴血,眼泪已经干涸,血也流不出了。她整个人都没了,只剩下只孤独的心脏咚咚咚跳着。
小狐手指轻轻张开,笑着看向箱奁,施施然整理好信件画册,仿佛对爱人那般温柔。
赫炽爆出闪亮光芒,三大箱妆奁缓缓变小,凝成一块透明的宝珠,轻轻镶嵌在利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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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感君一回顾,令我思君朝与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