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绯狐劫
本书标签: 幻想  邀请驻站  言情小说     

故人亡

绯狐劫

茫然失魂间,夜色渐渐深,应是暮春,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季节。阿绯从日中站到天星垂挂,心中不觉什么,只是万里无边的空寂,似乎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天底下只剩她一个人伫立着,站到洪荒毁灭也不会有人理睬一般。

游离间,突听耳边一阵熟悉的叫声,阿绯蓦然回首,见不远处站着个沧桑的妇人,她穿着整齐,身形与彤羽相似,只是样貌变了太多。

“彤羽?” 阿绯愣愣的注视她,见她泪眼岑岑,霎时笃定无比。彤羽听说玉鸾院有个长相美貌的红衣姑娘,她便来碰碰运气,不想真遇故人。

彤羽见阿绯仍是旧时美艳模样,有些自惭形秽,不敢上前相认,只在原地抹泪。阿绯急忙奔上前拉住她的手。

“姑娘怎的出走十年,我们遍寻不见。” 彤羽说着又哭了,依稀还能看出青春时期的俏丽模样。她服侍阿绯时不过十八岁,可惜人身日日受阿绯妖灵侵扰,老的比同龄人都快许多,如今二十八岁却如三十八岁一般。

阿绯只是愣愣的,似乎不相信一般看了她好久,又摸摸她的脸,确认她不是戴了面具以后,她的眼泪涌出来,顿时百感交加。

她知晓凡人会老,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梦过后,世事全变,故人不再,明明不过一梦之遥,于凡人的短暂一生来说,已是十年。

“温峤如何了?” 她攥紧彤羽的手,急迫的询问。

彤羽眼圈遽然红了,刚止住的眼泪又滂沱而下,似乎不知如何说起,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不断流出的泪,良久才道:

“大公子用人参吊命数日,想来应是等你。” 说罢她喟然叹息,不忍的摇头。

阿绯仿佛被天雷击中,傻傻的呆在原地,双眼大睁着,浑身剧烈的颤抖,险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于她来说,自己明明刚见过温峤,那人青春正好,还承诺五月十五娶她进门,如今这人要死了。这怎么这般可笑?

“彤羽,如今是几月初几?”

“姑娘,正是五月十二,暮春时节。”

彤羽见阿绯痴傻的样子,犹豫半晌才幽幽问道:“姑娘?你可要见他?”

小狐狸呆呆的点头,娇弱的身体被彤羽搀扶着,一步一步挪向青白居。

彤羽一路说了很多,说这十年温家的变故。温峤在她走后大病一场,遍寻江南三次,皆不见她人,那时他日日枯坐在玉鸾院的秋千处,望断一树梨花;他长久的锁在花影斋,不许任何人靠近,常常数日不吃不喝,埋首画作间,要么就写字,写长篇累牍的信,都被锁在斋内的书箱里;温峤也沉默许多,也不大见人了,他沉沉等了阿绯七年,李灵珈也沉沉等了他七年,后来主母临终强逼温峤娶了李灵珈,是为大夫人。

大夫人性子也更沉寂,二人常常坐在青白居的陶然亭中,一坐便是一日,有时大公子兴致好些,也和夫人一起画画作诗,脸上才有丝丝笑意。二人常年相敬如宾,倒也算平和度日。温嵋小姐五年前便出嫁修家大公子,育有两子,如今也在温峤床边陪侍。大夫人更是衣不解带,日日守在床边,不知歇息。

温峤年前病重,药石无灵,堪堪靠着大夫人每日剖心头血续命。三日前温家重金求来千年人参,替了大夫人的心尖血,勉强吊着温峤的残躯。倩柔年前病逝,也算走的安详,如意在阿绯走后便嫁人了,听说过得也算幸福,海棠二十岁就没了,也不知得了什么病,不过走的也不苦。

阿绯听着彤羽絮叨,神色有些愣怔,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她看着周遭形形色色的身影,觉得她们那般陌生,自己也这般陌生,温宅也是这般陌生,好似她昔日在温宅的快活幸福都是一场旧梦,如今她梦醒,红粉变骷髅,满世界都是冷寂与荒凉。

她攥住彤羽的手,把她的手捏的通红。彤羽咬着牙忍耐,看着阿绯茫然之样心如刀割。

深深跨过三道院门,她被彤羽搀着,这多像她梦中的场景,那时她喜气洋洋的奔赴婚礼,而如今她寒风凛凛的去见温峤一面。记忆中的温润青年仍旧历历在目,着一身华贵的月白色袍子,竖着白玉美观,站在不远处朝她和煦一笑,宛如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那么清晰,那么美好,就站在那里,在她梦境之前,她最爱的温峤站在那里,满眼恳切的求她嫁入温家,还有那些游历计划,说好的渡船去京城,去西面吃辣子,去西南翻雪山,去东面看大泽,还有她已经裁好的嫁衣,她还一次没穿过,还满怀期待的想象他们的婚礼。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祈愿,那么多那么多对未来的痴心想象,如今都是镜花水月,全然空亡了?

温峤或坐,或站,或偏头微笑,或闭目沉思,或仰头赏梅,或垂首饮茶,或长身玉立,静待在秋千架旁等她,或满面春光,在青白居前朝她挥手,或动情时的红面,或窘迫时的抿嘴,或自得时飞扬的眉,或行动时潇洒的风姿,或大笑时月牙样的眼,或羞涩时佯装的咳嗽,或伤怀时紧抿的唇,或真诚发愿时虔诚的目光。

她从温峤的一颦一笑开始回忆,从二人初遇的泽下开始回忆,到两人青白相聚,月下饮酒,新年定终生,花朝节系红绳,再到他们眠在荷花深处的静谧之夜,还有他为自己挡住猛虎的偷袭…… 有关他的种种片段压下来,压下来,使她连走路都有些费力,不断有咸腥的血气上涌,她觉得自己内脏全碎了,被往事做成的刀俎一下下砸个稀巴烂,她这副身躯不过兜着一大堆支离破碎的碎红色骨肉。她步步前行,全身不断溃烂,最后凭着一股气走到厅堂门口,她全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残影飘着。

“姑娘,你要见吗?” 彤羽实在心疼阿绯,忍住心酸出言问道。

阿绯不语,双手缓缓推开门扉,一股呛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室内昏暗冥冥,零星的点了几根蜡烛,随着夜风摇晃着。李灵珈坐在床边小憩,她也老了,一身青色却未变。

彤羽小心走过,缓缓叫醒李灵珈,她幽幽转醒,见阿绯前来骤然一惊,不过也并未多说,跟着彤羽走出卧房,独留温峤与阿绯二位。

阿绯挪动脚步,缓缓掀开温峤的床帘,刺鼻的药味更胜,一个枯瘦男子映入眼帘,再也不见昔日的光风霁月:他仰躺在枕上,脸颊瘦的凹陷下去,皮肤因卧病多月而更加苍白,曾经被羊脂美玉挽住的三千青丝黄败不堪,两只眼睛突出大睁着,层层血丝广布,再也不是那双专注望着她的星眸了;他的嘴唇干瘪苍老,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他大张着嘴,口里牙齿已无几个,全在中药的磋磨下掉光了;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同阿绯玉鸾院里蒙了灰的锅碗瓢盆一样破败。

阿绯低头,眼泪顺着衣襟落入床笫,温峤似乎感知到她的气息,缓缓转头注视着她,他的眼睛看过来,藏着一万年难以言表的心事。阿绯只觉全身力气被抽空,她慢慢坐到床沿边,低头望进他的眼中。

温峤的泪倾盆而下,他艰难的抬起手臂,向她伸出手来。阿绯心神破碎,浑身剧烈的颤抖着,连抓住他的手都花费了全部力气。温峤徐徐将阿绯小手放到嘴边,像他曾经无数次那样轻轻吻住她的手背,他又剧烈咳嗽起来,点点鲜血溅出,在阿绯手背上朵朵绽放。

他呼吸忽而急促,双眼蓦然睁大,他呜呜的哭,眼泪顺着面颊沁入地面,大滴大滴敲碎在阿绯心上,他又死命的抓紧阿绯双手,牢牢的攥着,双腿蹬着被子,面上现出痛苦万分的表情,他想说着什么,开口却是呜咽与嘶鸣,不断有大片大片的血从他喉间涌出,他越努力发声,那血液就越涌越多,挟持着他几近终点的生命。

她无助凄惶的抚住他颓然的面颊,想要止住他不断喷薄的血液,她的心被彻底击穿,她捂住心口,剧烈的疼痛使她几乎晕倒,她的泪如奔流的大泽,源源不断的从眼中涌出。她俯身贴住他的胸口,安抚住他躁动的身体,吞咽进不断泛上的腥气。

良久,他停住悲凉的挣扎,艰难的抬起一根手指,一根苍老枯瘦的手指,细细的在她手心处缓缓描摹,如同十年前的杏花微雨,他为晨起的她画眉一般温柔。

仿佛过了几十万年,仿佛天地顷刻崩溃,仿佛滔滔江水即刻干涸,又仿佛不过一夕一刻,不过是他突然蹦到十年后,与她玩了个讨厌的游戏,过了今晚他又会意气风发起来,变成最爱她的温峤。

寥寥数笔,他足足写了一辈子那般长,他好些次重重垂下手指,又狠狠的抬起来,像是赌命一般砸向阿绯的手掌。他的眉目仍是旧时样子,只不过是蒙尘的玉鸾院,旧了,衰败了,老了,可仍是温峤,仍是她的温峤。

“若有来生。”

他一笔一画,深深剜进阿绯的掌心,带着一生少有的决绝与凌厉。

他复又拉住阿绯的手,目光燃出熊熊烈火,仍是恋慕她的那双眸子,他曾用他盯住自己,款款柔情:“我倾慕姑娘,矢志不渝。”

“温峤,我的温峤,我来世等你。”

阿绯捏住手掌,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又伸手抚住温峤疲累的双眼,不忍看他挣扎看向自己的眸子,她的眼睛猝然闭起,与温峤的一同阖住,仿佛二人共赴黄泉。

“我的温峤啊,我的温峤。你这一世遇到我太苦,来世我纵然形神俱灭,也要送你一世清欢。”

她双手又触到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她的温峤又泪流不止。她恍惚回到昔日,那时她刚会吹笛,一曲《春日宴》总吹不好,后来见温峤立在梅花下赏景,才终于悟到此曲真谛,欢欢喜喜的吹给他听。

那是怎么写的啊,温峤一字一句的念给她: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那时她刚演奏完,温峤就挽住她的手喜笑颜开,说他不愿长存千年,只愿与阿绯日日相伴,如今一语成谶,她的温峤英年早逝,阖眸时也不过三十五岁。

悠扬曲调荡出,她随性的哼着歌。

四尾顿现,屋内红光大作,她泪眼如枯,一脸依恋的望着温峤,霎时一尾断裂,鲜血沿着地板婉转流走。她用红狐一族的血脉秘术,硬生生折了一尾灵力,化成了“萦魂牵”,牢牢附在他消散的三魂上,随着他遁入轮回,她要恪守狐妖的诺言,等他一世,护他一世。

李灵珈看见屋内异动连忙进屋查看,只见阿绯浑身浴血,怀里抱着故去的温峤,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眼中是万物破灭的死寂。

“夫君!” 李灵珈哭嚎出声,接着长跪在地,再接下来是蚊虫一般幽幽的抽泣,屋外服侍的丫鬟婆子也跪成一团,都俯地哀哀哭泣着,悲伤如同海浪一般压向众人,只有阿绯目色淡淡的,像是丢了魂魄的傀儡,木然的注视着前方。

忽而她起身走了,径直穿过众人,向花影斋踉跄跑去。

注:乾佑二十三年暮春五月十二,纶城巨富温峤病故,享年三十五岁,其人乐善好施,宅心仁厚,仗义疏财,为纶城百姓交相称颂,出殡时有百姓千人相送,后人感念温峤功德,遂于维龙山竹林处塑泥筑庙,香火连绵不断;其人喜结交文人雅士,品味不俗,善吟诗作画,有《花朝行乐图》、《美人卧石图》等名画传世。妻纶城李氏,名灵珈,于乾佑二十二年嫁与温峤为妻,时年二十九岁,其人品味超脱,工于医术,常行医救人,医者仁心,为百姓爱戴感怀,后随夫殉情,未留一子。

上一章 前尘碎 绯狐劫最新章节 下一章 绝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