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境界内春秋流转不定,全凭主人心念而动。
经过不知许久的白雪皑皑后,在瞥见小狐狸怔忡的双眼时,九黎唇边绽出微笑,境界内百花齐放,熏得阿绯连连打了好几下喷嚏。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见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垂首注视着自己,眼神柔和而安静。她眨眨狐狸眼,好半天才确定对面坐着九黎,而自己赫然躺在他的腿上,胸前落花朵朵,满目春日迟迟。
恍惚以为是梦境,她连忙摸了摸胸口,感觉到了心脏有力的跳动;她又摸摸脸颊,触目柔嫩不已,没有丝毫坑洼;她又调转灵力,发现内丹一片祥和,火灵更比以前更纯净深厚了些。
九黎看着阿绯动作,不禁被她逗笑,笑声漾出来,吹散了山间林岚。
“又是九黎大人救了我?” 阿绯发问。
九黎微笑点头,阿绯看着她,只觉得他无比美丽,似乎连这漫天繁花都无法媲美。
她不禁红了脸,半是害羞半是窘迫,阿绯跪在地上,郑重向九黎行了一礼,感谢救命之恩。
抬首却见他皱眉,一朵桃花垂在他肩上,旋即飘落在地,向着阿绯飘来。
她随手接过,一缕和煦微风吹向九黎面颊,惹他鬓发飘散,美的令她不忍打扰。
阿绯屏住呼吸,见九黎不语,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坐着摆弄桃花,将花瓣一片片扯落。
“阿绯。” 清音响起,阿绯闻言抬头,见九黎立在自己身前,一双白玉般的手伸过来,挡住她顾盼的眸。
“九黎大人,这……”
她望着九黎伸过来的手,注视着美丽修长的五指,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创的白玉豆腐,也像九黎的肤色一样洁白如雪,还有温峤那双自己牵惯的手,也如这般美好。
九黎见阿绯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也不出声,左手指尖轻抬,阿绯的小手便被他紧紧握住,小狐狸也顺着起身,与他挽手立在一处。
阿绯目瞪口呆,一丝紧张漫上心头,她似是不能理解九黎所行,但又不敢忤逆,只好干巴巴的站着,满脸窘迫。
“九黎大人……多谢你救下阿绯性命。” 阿绯观察着九黎神色,小心翼翼的说着。
“你怕我?” 九黎转头,一双紫眸如水如雾,定定注视着阿绯。
她心中一惊,又不敢撒谎,只能慢慢的点点头。在泽下的四尾光阴,她深谙弱肉强食的道理,遇到实力强大的妖,伏低做小是常用手段。生存面前,暂且不谈尊严。
“您血脉高贵,我这一蛮荒红狐实在敬畏大人呢!”
阿绯顿了顿,学着温峤的遣词造句对九黎说道,她感觉他牵着自己的手略微一颤,随之便松开了。
阿绯急忙收回手,轻咳几下,有些不自然的对九黎笑笑,心中忐忑不安,生怕惹怒了他。她想着,九黎虽然与自己是同族,对自己颇为照顾,可他毕竟贵为狐族长辈,自己可不能在胡闹生事,省的像小时候惹娘亲生气一样被罚被骂。
“过来。” 九黎不知何时立在桃树下,面目隐在蓬勃的桃花下看不真切。阿绯眯了眼,仅仅看到他一角衣袂翻飞。
听话的上前,隔着一人距离,阿绯局促的望着九黎,因他过于貌美,她不敢多瞧,头儿微低,看着如茵绿草。
“此番你神识不稳,还应在这里多修行稳固才是,不许乱走。” 九黎闭上双目,缓缓启唇。
“是,九黎大人。” 阿绯乖巧点头,脑中却接连闪过温峤的影像,她刚刚苏醒时心神不稳,还没做他想,如今神识恢复一些,对温峤的思念如潮汐般漫过来,压得她难受不已。
小狐深深思索,记忆却不如从前灵敏,她想了一会才记起之前事情,想到温峤还误会着她,她的心如在热油上烹调,焦急的恨不得马上飞回温家。
就是现在!我要回去看温峤!
阿绯打定主意,见九黎端坐树下,玄衣翩翩,更衬得他姿容绝世。他闭目沉思,正是专注修行的时刻,阿绯不敢打断,试着捏了个日月大印,竟意外的冲出境界,直直的落到人间。
“哎呦!”
阿绯摔到郊外的荒坡处,惊得一位壮汉连滚带爬的跑走,她撅了噘嘴,唤出赫炽,御剑寻到了温家。
温家大门依旧威严庄重,门把上略微斑驳,似乎有些年头。守门的家丁也是两张生面孔,正持棒伫立两侧,看到阿绯欲进,一时怒目圆睁,止住阿绯脚步。
“都不认得我了?我是玉鸾院的阿绯姑娘。” 阿绯柳眉倒竖,对着家丁呵斥。
“哼,玉鸾院久未住人,哪来的什么阿绯姑娘?” 家丁也毫不留情,冷硬的说道。
“怎么会?我明明才离开几天而已?” 阿绯见家丁态度强硬,也不想用灵力斥退两人,遂离开了大门,直接翻进温宅内。
她一肚子疑惑,自己被蛇妖抓去到伤好醒来,明明不过几天的功夫,家丁怎么说玉鸾院久未住人呢?联想到上次的纳兰族人事件,阿绯挠了挠头,估摸着应该过去好几个月了吧。
一路上丫鬟稀少,而且全是生面孔,见到她也不行礼,都行色匆匆的奔向青白居方向,似乎有什么紧急事件。
上次温峤急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阿绯快步踱向青白居,却见青白居被一层雷系威压罩住,自己又惧怕雷法,实在难以靠近。
“该死!” 阿绯泄气不已,压下心中急迫,连忙奔向玉鸾院,想找彤羽倩柔问个清楚。
踩着无比熟悉的小路,昔日依靠木灵维系的花草全然不在,仅有些时令梨花开得恹恹。院内也不见昔日众美嬉闹的景象,欢歌笑语都没了,小池子里的水也干了,秋千也不再原地,仅剩下个树桩子。三间小房子也灰尘扑扑,蒙了尘,再不像她住进去那样华丽美好。
轻轻推开厅堂,还是冬天时厚厚的帘子,积了层薄薄的灰,一开就被气流吹得四散,呛得阿绯不住咳嗽。上首的座位已经蒙尘,两排座位端正摆着,她打眼望过去,眼前忽然浮现出温峤、温嵋、彤羽、倩柔几人坐在上面的场景,她们各自端着杯茶,满脸的青春明媚,含笑望着自己。
一股极大的慌乱袭击了阿绯,她拼劲全力才抑制住全身的颤抖,缓缓掀开卧房的帘子走了进去。原本的花架床空了;锦织珊瑚毯的颜色由鲜红变成黯淡的红,一只脚踩上去,猝然陷进重重的灰沉中;酸枝桐木梳妆台也旧了,原本细致的木纹开裂,现出陈旧的仓黄色;昔日宝物众多装点着的桃木多宝阁也空空,只有几本泛黄的日历散在格间;蒲团也干瘪下去,阿绯刚坐下,就听噗通一声,蒲团呼啦呼啦散开,里面的棉絮鼓出来,像是故人的白发满头。
拉开紫檀凤凰纹立柜,里面全是她穿过的衣物,百褶如意裙、梅花纹罩袍,梨纹水白上衣…… 种种衣物饰品安静的躺在柜中,颜色如新,还如她上次穿时一般鲜艳。那件是她去青白居时突遇大雪,温峤亲自为她系上的莲青斗纹鹤氅;那件是他快马加鞭从京城运回,自己除夕夜穿着庆贺新年的玫瑰红压黛紫锦缎冬衣;还有那件!一团大红色熊熊燃烧着,她颤抖的抚过去,将它从衣柜中扯出来,见它流光烁金,在她眼前灼灼红透,她轻轻靠到衣服上,感受着衣料云朵般的柔软。耳边突然响起彤羽的笑语,那是她随温峤前往奎策门的前夜,彤羽趴在桌上和她喝酒,她醉眼朦胧,快乐荡出来,她说要缝出世上最美的嫁衣,风风光光的送自己出嫁。
“彤羽!彤羽!” 她惊叫到,昔日她一叫,彤羽便会掀开帘子探出头来,脸上全是可亲的笑意,对着自己眨巴眼睛。现在她叫了许久,却无人应答,只有无数灰沉飘飞在光线昏昏的屋内,几缕小虫的嗡鸣幽幽回应。
“倩柔!如意!海棠!你们在哪?” 她奔到厨房,只见昔日炊烟袅袅的厨房尘埃遍地,曾经荡漾出她无尽欢声笑语的灶台上覆盖了半指的尘土,她曾用惯的锅碗瓢盆被埋在黑灰里,如同静止的画面。
她只觉满腹凄凉,又惊惧万分,双眼遽然流出泪来,她失魂落魄的跑出厨房,在院中流离失所。
温峤送来的梅花、玉簪花都谢尽,独剩几株枯枝残存,翠竹也枯死大半,她愣愣的望着满园破败,泪都流不出来,只傻傻的呆站着,恍然觉得眼前不过一场梦魇,待她一睁眼,院中的花木会生机重现,冉冉生长;房中家具一新,再无岁月痕迹;彤羽、倩柔等一众丫鬟还围在自己身边,天天姑娘长姑娘短的叫自己,温峤也会突然出现,身边跟着闹腾的雪宝,大家一起笑意吟吟的望着自己,就像曾经无数个平静的日夜一样。
“你是谁啊?站在这里坐什么?” 一道声音响起,阿绯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提着水桶的小丫鬟站在院外,不解的看着自己。
“我是玉鸾院的阿绯,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阿绯刚出言,眼泪便随着话语一同掉出来。
“阿绯?” 那丫鬟面色奇怪,又看了她半晌,才放下水桶走了过来,左上右下的打量她好久。
“我不知什么阿绯,玉鸾院已经十年不曾住人了,或许是姑娘记错了吧。”
“什么?” 阿绯呆住,似乎不敢相信她所言,眼泪也忘了流,神情痴傻不已。
那丫鬟摇摇头,出去提起水桶,作势要走。“大公子重病,我也不和你多说了,省的被夫人责骂。”
“大公子?可是温峤?那夫人……可是李灵珈?”
“哎?你这姑娘还知我家大公子姓名,怕不是大公子远房侄女?” 那丫鬟见阿绯说出温峤姓名,又放下水桶,好奇的看过来。
“你可知彤羽倩柔如何了?”
“彤羽姑姑当下在青白居中做事,倩柔姑姑前一段时间得病去世了,你还知道两位姑姑,难不成真是温家亲眷?哎?小姐何故哭泣?”
“温……大公子身体如何?”
丫鬟闻言摇摇头,似乎记起了自身使命,又提起水桶,转头对阿绯道:
“大公子本就身体孱弱,这次又病的急,只怕不会好了。” 她说罢也不理阿绯,径直朝青白居方向走去,独留阿绯一人愣在原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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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乡翻似烂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