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农村寄宿制学校建设工程”样板项目的学生宿舍楼终于交工了。这是一栋两层旱楼,虽然有点矮,可这也是把家台子唯一的楼房。它的建成将会极大的解决学生的住宿条件。乡中学是连五庄唯一的初中,附近十几个村的学生都集中在这里,大部分学生的家离学校也在好十来里路上。这些年学校虽然也收了些住宿学生,可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宿舍里要挤进去二十来个学生。房间里挨后墙支一溜木板,做成通铺,大家就挤到一起,拥挤不堪。就这样,也只能容许路远的学生住,大部分学生还得早晚步行上下学,有些学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脸都不及洗,打着电筒,呼朋引伴出发,到学校已经累了,那有力气听课,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放学了又是十几里的山路,尤其是冬天,回到家都黑尽了,吃点饭,作业都来不及写,早困了,明天还要早起,也就睡了。就这样,有些还能坚持,有些也就是怕了这天天的走路,辍了学了。
但是对于学校也没个办法,一是没房子,二来这么多学生住校,相关配套也跟不上。这百十来个娃娃就是百十来张嘴,要吃、要喝的,刚开始学校没有烧开水的锅炉,大师傅每天最要紧的是要在那“烫猪”的大铁锅里先烧上两大锅的开水,再一一灌到暖瓶里。再说吃饭,那有什么花样,清一色的“寸寸面”,区别只是洋芋的形状,有时候是洋芋条,有时候是洋芋块。娃娃们都吃腻了,可是学校也没办法呀,只能这样。虽然后来也想着改,可也是一直没动。
再说那连五庄一带自古就是缺水,再说这把家台子,就是一个黄土垛子,那里来的水哩。乡中学的后面,沙沟边上有一口井,把家台子千把号人就全仰仗这口井,乡中学也不例外。可是近些年,这井里的水也不知是咋啦,有时候还就打不上来水了。这样一来,村里的人就开始限制了,首先当然是不让学校再到井上拉水了。为这,军前面的校长没少跟把家台子的村长喝酒讨近乎,年头节下,都要到村长府上拜拜,不然的话你就没吃的水。军自然早就知晓这一不成文的规定,他当了校长第一要紧不是先跟老师们搞好关系,而是先要拜访村长的。当时老师们就有这样的说法,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人家村长就好比是北京市的市长,或者至少是城关镇的镇长。这个村长也还真把自个当那根葱,也爱到学校里老师面前摆谱。历任校长也会定期把他请到学校里给老师们训话,因为他曾说过,“谁要是不好好干,他就会叫这个人立马走人。”所以校长们觉得这比他定多少规章制度都灵,比他们做多少工作都有效。时间久了,这也就成习惯了。
再说吃水的事。军为了大家能喝上水,也只能按“规矩”办事。每周四下午便是学校拉水时间,是一个班、一个班轮流的。学校里挖了水池,每周四从井上拉来水灌在里面,也就最多吃十天半个月的。孩子们只要不坐在教室里,你让人家干啥都行,而且都能干好。可是从那几丈深的井里取水,可不是儿戏,学校当然都很重视,每次都要在各个关节上安排好人手,这叫个人人有责。
这一次一共盖了二十来间宿舍,标准是每间八个人。按标准还是不够,但那些打瞌睡的学生等这个工程竣工,等得花儿都谢了,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住上。那还是得挤,可问题是人家只给你修房子,里面的设施----床,你得自己想办法。想容易,可关键是这想出来的就一定能解决问题吗?
军当然先去找铁无私,他可是“擦肉的领导”----最亲,不找他找谁。
铁无私当然也了解学校的难处,关键是没钱,可是现在找谁要呢?铁无私也有“擦肉的领导”----局长。
铁无私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得去找个领导,专门负责“钱”的领导。但是这既然是管钱的领导,你懂得!
军再不能找汪秀要钱了,他知道他爹给后儿子办婚事的钱没花完,那天悄无声回了趟家,要到了。第二天跟铁无私去找负责“钱”的领导。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人们想象的话,有钱要使磨推鬼那才是本事。
领导很客气。
“你们下面的情况我了解,还真是不好解决。”“局里正在想办法,正在跟上面争取,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当然这是刚开始的情况。
铁无私是啥人,他可不能一上来就“拿命来”,他也得按步骤来----图穷匕首现。他知道领导的这话就是“鬼话”,对谁都是这一套,他也听出来了,钱是有,就是不能这么轻易的给你。他朝军使了个眼色,努努了嘴。军也是,从进了领导的办公室就像是怀里抱了个“炸药包”,一直等待上级的命令----引爆!
这一切动作都是先前已经演练过的。铁无私也是交代了几次,千万要巧,既要舒服、又要直达要害,不知不觉,神魂颠倒。
“主任~局长~”,军由于紧张,舌头早粘在“天花板”上了,也不知道眼前这位该怎样称呼,胡乱叫了一声,站起来把一份报告,关键是报告下面的信封交了过去,“这是我们写的情况报告,请领导过目,早日解决我们的问题。”
领导当然是明白人,信封进了办公桌里侧的抽屉,装模作样读了一遍报告,说,回去等消息,有钱了我会给铁主任打电话。
从县城回来的第三天,铁无私老早就找军来了。
“起作用了”,主任眼眉间透出一股自信,意为自己就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下午你跟鲁会计一起去领,不多,但能解决燃眉之急!”
没钱的掌柜还好当,这有钱了也一样的不好当。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了两瓣了花,这也是军当了这个校长后的感觉。
他撒的那点秕谷子也算是见效了,那个管钱的领导真金白银一下子给了三万块,应该说不少了。军拿着这点钱,很快就给学生娃们想算床板、柜子、火炉这些个必备东西了。为了省着点花,老校长出主意,自制板床----就是到附近村子里收了些杨树,再裁成寸半的板子,找木匠钉。那床架子也是找焊工加工,这样一来,成本就降了。军当然是听老校长的话,毕竟是老当家,经验就是多。
这要来的钱三下五除二也就没多少了,可是这时候恰恰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教师节。不知怎么,这两年这节军可是越来越不想过了,完全不比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的兴奋,如今只剩下痛苦了。以前在杨树沟村校,教师节是不知不觉中来的,也不过是校长操办上两瓶酒、几斤肉,大家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这样,那也可是真乐呀!可是后来,尤其是到了乡中学这几年,虽然节也是年年按时过,可是已经全然没有当年的兴奋和激动了。这乡中学离乡政府近,那些年上面也正好提倡“尊师重教”,为了体现领导对“灵魂工程师”们的体恤,这过节的一天全乡干部便分拨到下面的学校宣扬“浩荡皇恩”了。来了不是讲话,就是敬酒,把个人民教师推崇上天,到最后摆酒设宴,胡话连天,直搅得乌烟瘴气、面红耳赤。真有点强迫过节的意思,反而落得个吃力不讨好。
可尽管是这样,这个节还是得过的,而且如今只啃上两根骨头、喝上三杯酒已经远远跟不上形势了。这一到九月,老师们就天天地在办公室里说,“那那那每人发了二百”、“那那那一个一个杯子”、“那那那如何如何”……总而言之,人们对这个节日的期盼已经完全背离了设立这个节日的人初衷。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也许“发点钱”才是最实际的祝福吧!对于这一点军当然是了解的,而且就有身边的例子。香儿,他的妹妹,就是“那那那”的一名老师,就去年她们学校发了这个数----他记得当时香儿告诉他时的表情,是打了个手势,伸出了一巴掌。“五十?”当然军是按杨树沟人的标准猜的。“五百!”军差点喷了,这可跟他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了,可能吗?
当然可能!人家香儿就拿了。
“哥,我们学校钱可多了。你想啊,光那补习班就办了七八个,那可都是钱。再说还有什么‘择校费’,一个学生好几千呢!老师们说了,这都发少了呢!”
军当然不敢跟香儿比,当然更不敢跟一个县属高中比。也还真难怪,那时候人们千方百计要往县属学校去,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呀!也是从那时候起,军才觉得这县城可真好,都怪自己当时没听王家阳的话,可是如今这些都只能是后悔去了。
军跟主任、会计几个人碰了头。最后决定,今年学校困难,先发上一百,希望大家理解,等明年了早准备,给大家多发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是因为去年也是这个数,其实军后来才想起来,去年发的时候校长说的跟他一样:等明年早准备,给大家多发点。
一百就一百吧,那也是钱呀!人都一样,只要不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别人那怕给一毛也要要----白要谁不要!
除了发点钱,按往年惯例教师节这天还要给老师们管一顿饭,而且这连着几年都是羊肉筏子。这个规矩军就更不敢改了,羊就在把家台子找的,而且这几年都是他们家的。其实这户人家他就姓朱,家里有个朱老师,就是朱大有。朱大有家不但养羊,还养牛、鸡、兔,不过这牛羊都不多养,羊一只、牛两头,鸡兔不限。为啥?羊是每年秋上卖给学校过节的,牛是八月十五卖个乡政府的,其它鸡兔是平日里老师们、干部们、老板们打“拼和”的,他的这个已经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订单养殖”,而且绝对的不赊欠,他这可比把老三的饭馆挣钱。
乡政府的干部临时有事没来,铁无私他们三个人当然不能缺席。毕竟都算是内部的人,大家相对还是比较轻松。吃了肉,喝了酒,男的都有点上头,大家还是不肯罢休,这一天,从下午一直闹腾到半夜方休。
蒋月已经好几次找军,目的就是,她这微机课也该调了。一来是你校长当时就答应地暂时替代,如今新老师也分配来了,她还想回去上英语;二来是已经有参加培训合格的微机老师,就应该专业对口,别再让非专业的老师糟践电脑了。
这话说的有理有节,军也早想着这事了,可不这最近为了个学生宿舍的事都忙忘了。
“解决,解决,一定解决!”现在军也觉得该是解决的时候了,同时他也想试试这路自烨背后的水到底是深是浅。
这个路老师的工作可是真不好做,这个女人一般的男人是不好驾驭。当然叫“女人”还有点早,她还没有结婚呢,但叫她女人是因为她已经具备了一个女人最难拥有的武器----飞扬跋扈!别看她是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这一个学校里的老师个个都有点怕她。她来乡中学这四五年几乎跟所有的女老师以及部分具备一些“女性”特点的男老师都进行过言语交战,甚至还差点发展成肢体冲突。可就这样一个人,她却跟铁无私似乎关系不一般。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她在学校里树立了这么多敌人有关吧,反正军是有点不太相信。
他去找路老师。
“路老师,你假期培训的差旅费都报了没?没有得话,这两天就把东西准备一下。”军当然不敢正面交锋,还是迂回了一下。
“哎呀,校长,我才想着要跟你说哩!那个计算机呀,我可真是没法教哩。我也是稀里糊涂去的,稀里糊涂学的。没点基础,那东西可就不会。你也知道我是教英语的,也就认识上面偶尔出现的英语单词,你让我跟学生教,你饶了我吧!”她几乎是有点“瓦罐里倒核桃----干脆利落”,这些话都是提前“录”好的,人家可是有备而待呀。相对来说,军可就找错突破口了,没开战就败下阵来了。
这个谈话已经失去意义了,军更是没有跟女同志做工作的好经验,也就垂头丧气地回了。
但是蒋老师这边也是在等结果。没办法,军只好想,谁动的土谁回,找铁无私吧!
吃过晚饭,军跟教导主任转到了乡政府去找铁无私。
虽然西天的太阳在天空烧了一把火,可深秋山乡的秋意已然是很浓了。教委的两个人已经吃过饭,搓着肚皮在大院门口溜达了,也可能正在筹划着今夜的酒桌子该摆在哪里。
军和小田(教导主任)找不见主任的影子,原来是去城里开会了。两个人有点失望,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像是得到了意外的惊喜。
“杨校长,要不要再试试酒量?”其中的一个,就是鲁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说。
军知道,这位天天跟数字打交道的领导,划拳也是没有对手。先前当然也是屡次交手,可以说是甘拜下风。也许是“艺高人胆大”,他还特好喝酒,如今这么说当然也是要酒喝呢。
“酒量不好说,可领导你那一手好拳在这连五庄还是找不上个对手呀!”军嘿嘿了两声,说的倒是实话。
“那就练练拳!你们也没要紧事吧,主任也不在,也汇报不了。来,到我们房子里来。”
这位鲁会计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可是生得白净,不显老。再加上从没站过讲台,没吃过粉笔、没吊过脸,所以少了点老师们那常见的“写满阶级斗争的脸”。也还真是,老师们在单调枯燥的工作里最习惯的就是“训人”,日子久了,看什么都不顺眼,都爱说上两句,所以军从小就听家乡人说老师就有一样最讨人嫌----絮叨,其实就是鲁迅所说的那“迂”。后来也渐渐明白“好为人师”这四个词原来是含着贬义的。
教委就三个人,除了主任、会计外,还有一个是专管教学工作的,姓黄,有时唤作黄主任的。前几年他们除了上传下达些县局的工作指示外,还兼作计生、收税工作,有时还被抽去做治安。比如那一次后山的老百姓因为跟石灰窑老板闹矛盾、挡路,他们几个也被要求去现场。书记说了,就靠派出所那几个根本就震不住,都走,人多力量大。这些年情况好转了些,一来是计划生育工作没以前严格了,如今的人也不再三个五个生娃娃了;二来是县上开始重视教育工作了,当然首先还是国家重视了,一层层传导,下面也就事情多了。因此,他们三个也就专心做起本职了,铁主任也是隔三岔五进城开会咧。
鲁会计领着他们没进自己的房子,而是进了黄主任的房子。对于这一点,他们都是清楚的。会计吗,他的房子自是重地,一般是不会宴客的,尤其是不能饮酒的。
黄主任平日里也好酒,还好烟。这个人比会计岁数轻点,不过也四十过了,但他长得黢黑,是典型的连五庄人,也就看上去跟鲁会计差不了多少,有时候反而觉得比鲁会计都大。
军已经让田主任去买酒了,就在乡政府门口的商店,乡中学平日里的针头线脑、烟酒茶水,都是从这里拿的。当然也是有个“户头”立在那里的。军、主任、会计都是可以在上面划帐的,有时候朱大有都会划上几笔的,当然都是给学校采购的。
三杯酒下肚,话也就多了。从乡政府大院到连五庄,从乐坛天王跳楼自杀到把家台子谁家媳妇离家出走,从把老三的饭馆经营到网络零售商,他们的话题可以谈得上“纵横捭阖”。可最后还是回到了连五庄、回到了乡中学。
鲁会计还是问了一句:“你们找铁主任啥事?”
军也就如实汇报,毕竟人家也算是二把手,这个事让他参谋也是应该。
鲁会计并没有接话茬,而是点了一根烟,神秘地一笑。
“这事你还是自己处理比较好”,鲁会计半天挤出了这句话,“这是你学校老师任课的事,你让主任处理不大合适。”
军一肚子的委屈。这可是主任亲自挖的坑,怎么着也该他来动动铁锨填一填呀!
黄主任原本黑的脸,此时因为酒精的缘故已经有点发紫了,再加上眼前飘散的烟雾,只有眼镜上反射的光亮若隐若现,他说了一句话:“你可能不知道主任为啥派你们的路自烨去培训吧,你以为是真要让她去本事的?”黄主任一向话少,即便是说,那也是一语中的。他的这句话,反倒是调起了军的味口,他也很想知道其中的道道。
“那她不是去学本事,难道是浪门呀!”军在鲁会计手里也没尝到甜头,几个回合下来显然是多了,这时候已经有点晕,连说话都有点飘。
鲁会计一看黄主任已经点出了要害,他也就不再遮掩。他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掐到烟灰缸里,又美美地喝了一口茶,像是要说点啥,但一直没开口,真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不过木囊了半天最后还是开口了:“这事你们可不能跟别人说起,就你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这两个人指的当然就是军和小田了,鲁会计又看了他们一眼,意思是又一遍的强调,“你们都知道铁主任的儿子吧,他就这一个儿子,早就瞅好了这个路老师当儿媳妇的。”
军和小田对视了一下,心里仿佛明白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