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儿就站在汪秀跟前,个头都冒出她半截了,干瘦。汪秀当然没忘记,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把两只手在护襟子上莿了莿,便将手伸过去拉保儿。保儿有点害羞般的,趔了趔,不过还是没躲开。只是脸,刷!一下子泛红了,这一点都不像他爹。他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保儿他爷赶马车呢,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汉子了。
“你奶奶没在吗?”汪秀知道平日里就是她那个原来婆婆管着,不让保儿来她家,今天突然破天荒还进到院子里了,她是既激动也意外。
“她给我爷送饭去了。”保儿那童稚的嗓音早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还略带点沙哑的男低音。
雅惠站在一边看着这个陌生人,两只眼睛在汪秀和保儿身上游移,半晌她拉了拉了汪秀的衣角,原来她看到她妈妈流泪了。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伸手去拉汪秀抓着保儿两只手的胳膊。
保儿也看到了汪秀的眼泪,他把被汪秀抓着的胳膊抽了回来,说:“我这次中考没考好,我下学期要到乡中学去补,你跟杨老师说一下。”他口中的杨老师自然不是外人,就是杨军,汪秀现在的丈夫。
“我这两天一直想跟你问,可就是见不到你。没考好不要紧,只是书不能不念。来乡中学也好,离家也近,我也能照顾上你----”
这当然是汪秀想要看到的,她曾经无时不刻不想着保儿,只是保儿的奶奶太强势了,她没办法沟通交流。好在现在保儿大了,估计家里人也没法管得太死。
“我奶奶可能要回来了,我回去了。”保儿已经转身离开了,向大门走去,到门口他又转过来说,“你记得跟杨校长说!”
汪秀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已经出门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汪秀仿佛看见了娘娘保,不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想说点啥,可是已经不见他的踪影了。但同时,汪秀也感觉到保儿其实也是不得已才来的,完全是为了自己念书的事,从进门开始到离开,始终并没有叫她一声妈。可是汪秀并没有在意,她正为接下来的母子团聚做着打算。
当她想再回到厨房时,这才感觉到旁边还站着人----雅惠。她正像打愣的鸡一般,一脸无辜地看着汪秀,突然问了一句:“妈,他是谁呀?你怎么哭了,我可没见过你哭的。”
别说是雅惠没见过她哭,就是军这些年也很少见她流过泪。但这并不代表她没伤心事,恰恰是她有太多的伤感,而这些伤感她只想装在自己的心里。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这样那样的苦难,但那也只是人生成长中付出的代价,有些也只能长久压抑在心底,是说不出来的,因为它已经和我们的秉性脾气连成一体了。
当然孩子是不能欺骗的,但也不可能说得清楚,她蹲下来摸了摸雅惠的脸,笑了笑说:“他也是妈妈的孩子,你应该叫他哥哥,是你最亲的哥哥。”
“可是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住,而住在那个奶奶家”,雅惠当然不满足于汪秀给的这个答案,她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她没有叫你妈妈,你骗人!”
汪秀听到最后还是生气了,本来的难过此时便化作了火喷了出来。
“你不要再问了,他不是你哥哥,好了吧!”
雅惠更是第一次吃到妈妈的呵斥,“哇”得一下就哭了,那眼泪也就哗地下来了。
汪秀也站在那里,脸沉着。
正巧,毛梅兰和军他爹从地里回来了。他们从外面就听到雅惠的哭声了,一进门毛梅兰就赶紧跑过来哄雅惠。
“怎么了,谁惹我的惠惠了。别哭,跟奶奶到屋里走。”
军他爹也搞抹了两句。
小孩子那可不能有理,尤其是不能有人从旁帮腔,“小人得志”或许是种情形。
雅惠一看两个大人都替她说话,感觉有靠山了,更放肆地喊叫起来:“她骗我,我没有哥哥!”
她这么一哭一闹,两个老人八成明白的什么了,感觉这问题不可再纠缠,毛梅兰赶紧抱着雅惠进了堂屋。
汪秀一肚子的委曲当然也不能发泄到自己孩子身上,只能自吞苦水,回厨房烧火做饭了。
再说保儿可是打定了主意是要回乡中学补习了。不是说他有多想回到他妈汪秀跟前,也不是说他奶奶放松了对他的看管。而是这里面还是有一桩子事哩:
我们知道,当年娘娘保的家里抱定了汪秀“生是娘娘保的媳妇,死是杨保儿的妈”的想法,也是想了各种办法,想把汪秀留住。可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让军这小子又给娶了。他们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又怕保儿也最后跟了他妈,所以汪秀再嫁后,他们便把保儿送到他姑那里去念书了,目的自然是让这对母子生分起来,以致于想着不让保儿再认这个妈。可是那年代已不是万恶的旧社会,再说你挡得了跑路的腿,挡不了人心和亲情呀。虽然保儿也是心里挺委屈的,可妈毕竟是妈,总有一天是要认的。汪秀当然更是这样想的。
这保儿在他嬢嬢家一念就是三年。虽然是自己的亲嬢嬢,但那跟亲爹亲妈还是有区别的,虽没有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凄惨,可也是觉着自己就是外人,他这三年是熬下来的。保儿的嬢嬢家也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姑娘,早不念书了;老二是儿子,跟保儿同岁。这两个在学校里同级同班,也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是他这个姑舅被家里人惯坏了,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可以说是养尊处优。那学习也就好不到那里去,可是坏习惯学了不少。抽烟、喝酒、打架,样样在行,到初三的时候还都自封为王,纠集了七个和他一样的学生,号称“江南七怪”,在学校里肆意胡为。你说跟着这样一个人天天在一起,“长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道理,到初三最后一学期的时候,他这个姑舅在跟社会上的一帮混混打架的时候落败,关键时刻保儿不能干看着他处在危险中,不得已动了手。
其实,保儿还是跟汪秀说了谎。他因为参与打群架被学校开除了,压根就没参加中考,当然也就没法继续在原来的学校念书。他的爷爷奶奶当然对他抱着一定要“念哈个书”的思想,可是如今他把个念书的路都断送了,也是一筹莫展。
对于保儿到乡中学来补习这事,军当然是乐意的,更是不会反对的,因为他也知道这是汪秀一直想实现而没有办法的实现的愿望,如今他自个找上门来就再好不过了。至于雅惠吗,不过是小孩子的想法,不能改变什么。
暑假很快过去,开学也就一两天的事。
军这两天天天往学校跑,开会、领书、安排学校工作,诸多事宜都要他亲力亲为。汪秀也为接下来三口之家的生活做着各种准备,对了不仅是三口,不是还有保儿呢吗,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来家里。
军他爹和毛梅兰则对于雅惠的离家多少有点不舍,对于接下来二人生活的无趣或多或少有点不敢想。可是雅惠更愿意想着跟她爹妈在一起,这些天一直巴望着开学哩,整天背着军给她卖的新书包跑进跑出的。
保儿是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报到的,他还是去找的汪秀。
汪秀本想着在学校单另找个空房子让保儿住下来的,这样吃饭学习就可以在一个家里了。她们现在住的宿舍隔壁就有一间空房子的,她跟管后勤的前任校长已经说好了。可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保儿的时候,保儿一百个不愿意,他说他要住到学生宿舍去,态度还很坚决。汪秀自然不能硬来,毕竟这几年的分离,在他心里是有疙瘩没解开。
汪秀心想:实在不行,那就先到宿舍住,等以后天气冷了再说。接着她跟保儿提出了吃饭的事:“那就到家里来吃饭,中午晚上都来,食堂的饭菜总不比家里。”
可是这保儿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给汪秀面子,他面无表情的回了句:“你再不要絮叨,我不会来你家的。你能让杨校长答应我上学,我谢谢你,你还是照顾好你的女儿吧!”
汪秀听到保儿的这些话一下子愣神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变得这样无情。那一刻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受不了的,可是周围那来来往往的学生,她只能强压心中的怒火。他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剩下汪秀一个人站在校园里,任秋天的风把一片片落叶撒向她。
那天晚上汪秀一夜没合眼,眼泪流了、干了、又流。她没又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子之间的隔阂却是越发的深厚了,她一时竟找不到通往儿子心扉的路径。她甚至有点点失落和惆怅。军和雅惠的呼吸是暗夜的脉搏,是那样的匀实平稳,汪秀把雅惠的被子拉了拉,心里又生起了另一种波澜。人心啊,那里是说得清的,一会是东边日头,一会又是西边雨,此时看着睡在身边的这两个她内心的惆怅又转瞬间消失怠尽。但是她始终不想把自己心里的苦痛说出来,她也没有跟军说保儿的事。
汪秀比先前更忙了,一面是要辅导雅惠的作业,一面又要准备一日三餐。以前有忙的时候,她也就将就过去了,可是现在女儿来了,那可是要好好照顾的。可是她一直都想着保儿,想着怎样缓和跟保儿的关系。
虽然军和汪秀都没给保儿上课,但在校园里有时还会见着他,可每次保儿都是在刻意回避他们俩。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保儿跟军他们的关系,可是两三周后的一天,军的班主任曹老师跟军问起了这个事。
“军”,曹林是军的老师,如今军虽然当了领导,可他都叫顺了口,一时半会改不了口,“你开学说的那个,你们庄子上的那杨家的娃娃是咱回事呀?”
军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问:“哪个娃娃?”军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停了一下手中的笔说:“哦,那保儿呀,那是汪秀的儿子,原来在九岭念着哩,这不没考上吗,想换个环境,就来这了。怎么,他怎么样?”军说的很自然,也很轻松。可是曹老师不一样,他对军的回答似乎是没听懂,但又像是懂了,没说一句话,慢慢地走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保儿是汪秀的亲儿子,军的后儿子,雅惠跟保儿是“隔山姊妹”,他们应该是一家人。
“那么,这汪秀跟军就不对了,怎么能让娃娃住学生宿舍哩?怎么能让娃娃吃食堂哩?这肯定是军的问题,他可能看不上这个后儿子。”
反正也是人杂嘴杂,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还说,军他爹也有个后儿子,还给后儿子花钱娶了媳妇,你说这不是“替别人拉娃娃,给他人做嫁衣吗”,这样的家庭,问题肯定多得很!
这话当然都是私底下说的,可是这世上那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这也是瞒不住的事。
那天,老校长来找军了。老校长可是稀客呀,军沏了茶,让了烟。他知道老校长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那里出了问题,他也便坐在老校长的对面,想着洗耳恭听了。
老校长是个直接了当,不绕弯子的人。就因为这一点,当了大半辈子校长,到最后也是没落个好。他喝了一口茶,说:“杨军,我这样叫你,你不要介意。”
“那里,你是长辈,我是小辈,应该的。”
“如今你是校长,你要知道这校园里有多少又眼睛都看你着哩,你可是行得端、走得正呀。”
军不觉心里颤动了一下,想,这又是出啥事了。不禁紧张了起来,不自觉地把两只手在腿面上搓了搓。
老校长继续说:“你既然选择跟汪秀结婚,你就得接受她的儿子,否则你当时就不做这样的选择。”
军还是没有听出来,也没有明白。可是他又不敢打断老校长,只是耐心听着。
“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既然把他的弄到学校里来了,你就应该把这些都安排好,不要落到别人的嘴低哈。”
这下军终于算是明白了老校长说的是那回事了。
他拍了一下脑袋,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看我都把这事给忘了!”军当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一段时间汪秀只字未提保儿,不是说她也忘了,她可能也是顾虑太多吧,可是做为汪秀的男人,军你可不能置若罔闻呀!可能是三个人的日子过久了,他早已忘记这世上还有一个若及若离的人在他们身边。
老校长也看出来,军不是故意这样表现的,可能是他真把这事忘了。所以又说:“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商量商量,把这事要解决好,不然的话,这人们的唾沫渣子都把你们淹掉哩!”
“谢谢老校长提醒,我们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晚上吃完饭,军安排了两个住校的女生拉着雅惠去外面玩了。他跟汪秀要谈谈保儿的事。
首先当然是一番不应该,也是说得汪秀眼泪啪嚓。可是言归正传,现在该怎样做保儿的思想工作,怎样把他心里的疙瘩消消,两个人一时半会也没个好办法。
“不行让曹老师先做做工作,他知道保儿的情况。”军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汪秀。
汪秀把苫在沙发扶手上的毛巾卷起来、又抹平,半天还啜泣一两声。对于军的提议她也没表态,她也不能确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关键还是保儿他奶奶,就是她把个娃娃教唆坏了。”军的语气里满是不快。这些年也真是,娘娘保的妈为了不让汪秀改嫁使了各种计策,就连保儿也是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提起她来,军就是一肚子火。
但是汪秀表现得很平静。
“也不全怪他奶奶,这几年我就没尽到当妈的责任,没给他吃、没给他穿,我是有责任的。”汪秀说着又哭起来,不过没出多大声,只是先前的啜泣更急迫了。
女人一哭,男人往往就没了办法。军也一样,他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了,得解决,光哭不是问题。
“你也不要太自责,我们也不是没办法吗。现在他既然能找你帮忙,就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后来还是军去找了沙老汉,让沙老汉先跟保儿的爷爷奶奶做做工作。沙老汉在杨树沟还是有点威信的,说出的话还是有份量的,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这些个事都会请他到家里说道说道。只要他出马,一般都会解决个八九不离十。
再说保儿的爷爷奶奶这么多年的苦苦争扎毕竟不但没有留住汪秀,反而这保儿也似乎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对汪秀恨之入骨,也是变得有点孤僻和内向了。随着保儿一天天长大,他们也是觉得如果这样拦着、挡着也不是个事,再怎么样,这血缘亲情是隔不断、灭不了的。而沙老汉的及时介入恰恰也打开了解决这一问题的一扇窗,所以经沙老汉的一番比前比后、旁敲侧击,两位老人也是一个劲的点头称是,一定要给保儿使好口、讲道理,让娃娃早些个回到他妈妈的身边。
其实保儿那天说的也是反话,他其实也是在试探他妈妈是不是真把他不管了,是不是就如他爷爷奶奶说的那样“恶毒”。直到后来,汪秀和军一次次地对他好,一次次地劝他跟他们生活时,他敏感的神经也就松驰了。尽管暂时没有搬过来住,但一天三顿饭还是按点来吃。汪秀尽管更忙了,但是她心里是暖和的,母子之间的感情也一天天地加深着。
雅惠也接受这个突然来到的哥哥了,尽管她对这一切都不了解,但有个哥哥总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