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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师的老伴已经泡好茶，军站起来，接过了茶杯。

钱老师又说了：“年轻人嘛，就应该有想法，有冲劲才对，你可要好好干，将来呀要干到教育局里去，把那个局长也当一当吗！”

军更觉得不安了，心想，那教育局长可不是乱拣的吧。即便是拣也轮不到他跟前吧。

就这会功夫，钱老师早已经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瓶“好酒”，那是他在市里上班的儿子孝敬他的。一共两瓶，一瓶就在他“荣升”之后跟学校里的老师们喝的。这一瓶他没舍得，想留给贵客喝哩。

钱老师把酒盒子往桌子上一放，笑嘻嘻地对军说：“军，今天咱们两个就把他干了！”

“钱老师，再不了，我下午还有事哩。再不了……”

钱老师立刻收了笑容，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又说：“你这娃娃，你看，这可是我保存了好久的酒。再说了，这酒也算是好酒了吧！”此时他脸上又堆起了褶子，把一双小眼睛都挤没了。

军赶紧说：“好酒，好酒。可……”

军还再犹豫，钱老师已经打开酒盒子，从里面提出了酒瓶子。

军一看那瓶子就知道，这酒可是钱老师的宝贝，今天怎么就舍得了呢。这可不是普通的酒，军喝了这么几年的酒，也就尽是些“糟粕”，像这样的“精华”可是第一次。

军为啥做这样的想法呢？这当然是有背景的。这杨树沟里除了杨姓人家，钱家也算是大户了，可是这钱家在外面的名声不太好。怎么个不好呢，就是说这钱家人“干”，意思就是吝啬，小气。其实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家家也就刚刚吃饱，谁家都不宽裕，不“干”那也没办法。可是杨树沟就觉得这钱家人就最“干”了，当时还流传这样的童谣：

钱干！顿顿吃饭把门关，

一次忘记没关，

苍蝇进来，叼了个大面片。

钱干出门把苍蝇撵，

一撵就跑个了九十九座山，

把个钱干给累瘫！

军依稀记得小时候也是常在钱姓同学面前这样念。

一边想 ，一边说：“我们平日里也就喝个‘老县长’，这可是‘老省长’，大得没边了。来，咱小老百姓天天喝不起，尝尝总可以吧！”

军当然知道这酒的份量，据说当时永兴县人喝白酒那可是在全国都排上名次了。当时的省报曾经登过永兴县白酒销量全国第一的消息，这永兴人可是一年要喝倒一个牌子，可唯独这个“老县长”常年屹立不倒……

钱老师在地上先奠了两杯，这是杨树沟人喝酒的讲究----先敬土主，然后又斟了两杯端给军。军赶紧站起来，接过酒碟子。这那里能行，那有长辈给小辈端酒的道理。

“钱老师，那咱就‘借花献佛’，你先来。”

钱老师谦辞了一番终久还是端了，完了，军自己也喝了两杯。

双方坐定，准备开怀畅饮一番。军也是没办法，人家把酒都打开了，走了就不合适了。可是他知道，今天香儿要来，可不喝多了。

这俗话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玩赌。其实这两个人喝酒也没啥气氛，或者说，这两人对饮可是要有个共同的话题的。军和钱老师都是老师，那自然就有不少共同话题。所以这聊着喝着，不一会两个人都有点上劲了。

钱老师喝了几杯后对军说：“杨军呀，你可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干呀，年轻人、勤快些，把学校抓上去。我们当老师的吗，也没啥太大的出息，也就只有当个校长这一条路了。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可是要继续努力。现在党的政策好，如果有机会就争取到外面去，到县城去。你看这两年咱们这庄子上多少人走了，咱这地方不养人呀，大家也是没办法呀。这古人说了‘树挪死，人挪活’，时代不同了，你也要有些新想法了。不过现在还是要把这个领导当好，找机会，慢慢来。”

军还从来没听过钱老师说过这样的话，也许今天也是酒后吐真言了吧。他只是频频点头，嘴里一直“是、是、是”的。

钱老师又提起一杯跟军要碰，酒赶紧端起来。

“军呀，今天就算是咱们师徒二人交交心，说说心里话，你可不要嫌我话多了，啊！”

“没，老师，你说的都对着哩！”

“像你们那样的学校，学生又多，可不像咱杨树沟，事多着哩。军呀，安全可是第一位的，你可是要重视呀！”

军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上校长这段日子一心就扑在提高质量上，主要就看老师是不是在“出力”。钱老师说的这个问题他还没想过呢。

“……现在可跟以前不同了，现在的娃娃可都金贵，不能打、不能骂的，也是难为老师们了。再说了，现在的这娃娃们也娇气得很，稍不小心可就出问题了。你说那会儿，你们上小学的时候，我记得那一个学期，学校里光学生娃们的头就打破了二三十个，嗨，你说，出了啥问题了？没呀，也就烧点棉花、洒点消炎粉了事！你换作今天，那可是想都不敢想呀！所以说，杨军呀，这学生可是要管好呀！”

钱老师又提了一杯，这次他可是自顾自喝了。

钱老师的脸都红了，话也比先前多了。他老伴在一旁一直嘟嘟，“你少喝点，让杨军多喝点，他还年轻！”

钱老师也是有点微醉了，半开玩笑地说：“他年轻，哼，头老了把多少不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样，军？ ‘老县长’到底是比不了 ‘老省长’呀，你的脸都红了。”

军也觉得脸上烧火火的，心里暗想，再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可是钱老师不依，总是主动提起酒杯跟他要干。没办法，只好再喝。

“军呀，你可要好好干，将来会有喝不完的‘老省长’哩。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师，吖!”

两个人那一斤酒早腾空了，正头对着头、手握着手交心哩！

是汪秀和香儿把军架回家里去的，晚饭也没吃就睡了。

今天一家人都全了，晚上是包的饺子，军是睡到饺子端上桌才醒来的。

“哥，你可不能再这么喝了。我嫂子说，你在学校里可是天天这样。”香儿责怪着军，汪秀也是在旁边埋怨：“就是，我可是没办法了，尤其是当了这破校长以后，变着法儿的喝”，汪秀看了一眼军他爹，说，“爹，你也说说。”

军他爹已经听出来了，这军的酒量可是见长了呀，他咽下饺子，放下筷子，像是要郑重其事地说说。

“军，你刚当上校长，凡事可要小心一点。这酒喝得多，对大脑也有刺激，容易耽误事。你前面的校长不就是喝酒误事的吗，你可是要吸取教训呀！”

军心想，今天是怎么了，这两个平时不言不语的两个人（他指的是钱老师和他爹）怎么突然这么多道理。咱们专干还说了，喝酒也是工作。咱这是工作哩，有啥不可以的。

也还真是，乡中学跟那乡政府也就百十来米的距离，专干铁无私还真把中学当成他们家堂屋了，天天来。虽然时间久了，大家对他的官架子也熟视无睹了，可是学校里的领导可是还得支应他。这铁无私就两样爱好，喝酒、打牌，军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码长城”。那时候乡镇干部也好像没个营干，前些年还跟着到处抓大肚子婆娘哩、或是年底了收个农业税哩，现在超生的也少了，农业税没先前难了。于是那些干部们就是天天天地吃肉喝酒了。把家台子的把老三在乡政府门口开了个饭馆子，那里便成了乡镇干部、学校老师、石灰窑老板们常常光顾的场所。把老三饭馆一进门的吧台里面墙上钉着一排钉子，每个钉子上都挂着一个小本子，那便是把家台子一带机关单位的“户头”----就是记账本子。一个单位一个本子。奥，对了，乡政府当时有三个：一个上写着“党政办”、一个上写着“计生”、一个写着“经委”。据说当时这个经委可是个肥差，那时节乡上有个水泥厂，每个月都有银子进账。另外就是那后山一带满山遍野一天到晚冒白的“石灰窑”，这些应该算是“私企”，可这些老板为了日子好过，也还是一年到头有几两“孝敬银子”。这样一来，这经委可就是当时乡政府大院里最有钱的了，那经委主任可就成了人人眼羡的“肥缺”。记得铁无私在一次喝醉酒后说，那经委主任可是书记乡长的大内总管呀。军也见过那个人，可能是长期吃香喝辣的缘故，那人的头顶都冒油了，把一头的秀发都腻死了。那时候，胆子大一些的干部常在乡政府的三个本子上划账，反正是公家的，不划白不划，有时就是吃个牛肉面都不愿意掏自个的，便跟那把老三的婆娘挤一下眼睛就行了。其实那时候大家也没钱，可是混吃混喝的本事看来大家都有。乡中学当然也在把老三的饭馆里有“户头”，军是在稀里糊涂接了校长后，跟前任会计到这里结过账才知道的。他也当然是换了新本子，继续挂在那里，有时候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吃饭啥的，完了就在那里先记上。军刚开始还不敢，想着及时把账结了，可是学校里哪有钱呀？学校也就每学期开学的时候有一次收入，平日里哪有，会计又不愿把自己的钱先垫上，也就只好欠着。有一次，军和铁无私去县城开会，完了一起去吃饭，没想到铁无私在县城的一家饭馆都立有“户头”。铁无私还说，“军，你也不行立个，方便。”这还不算，在县城住店也是可以先欠着的，军那次可是开了眼了。就这样，军喝起酒来再也不怕没钱了，到哪里不是划呀！跟领导喝、跟乡政府干部喝、跟石灰窑老板喝、跟家长喝、跟自己的老师们喝。军也常常以古人“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

可是现在想想这两天的经历，军还真觉得那里不对，又不好反驳，两个饺子下去，酒劲又上来了，筷子放下不吃了。

毛梅兰一看，这大家都像是开批斗会哩，空气都紧张了，忙说：“先吃饭，都凉了。香儿呀，学校里的饭好吃不吃？”

大家也都没再说军，军他爹已经点上烟抽了。

香儿还在吃。她一边吃，一边跟军又说：“哥，你有个同学调到我们学校了。”

“谁呀，叫啥名字？”靠在沙发上有点困的军听到香儿说话，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大眼睛问。毕业过十年了，也就王家阳见过几次，其它同学可是一个都不知道在哪里，所以当香儿提到他的同学时便来劲了。

“李佳----”

如果说前面是电击的话，这一次可就是雷劈了！军刚才还活泛的眼珠子突然静止了，连那眼皮都缩到眼窝里不出来了，整个脸都僵硬了。半晌才往后靠了靠，似乎又对打听同学没兴趣了。他又拿起筷子想吃饺子了。

“怎么，你又想吃了？那我给你再煮几个吧。”

汪秀和毛梅兰又下了几个饺子进去。

香儿当然没发觉他哥的这些变化，还在说：“她说认识你，还问了些你的情况呢。”

军手里拨弄着筷子，眼珠子又像先前一样转得活泛起来，对香儿的话他似听非听的只是应了个“哦”完了。

香儿呢，还没完没了的说着：“她说她还保存着你的一幅画呢，还说有机会让我看一下呢！”

说到画的时候，军的头抬了一下，他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正在煮饺子的汪秀，然后又狠狠地看了一眼香儿。

“饺子还没好吗？”他真是顾左右而言他了。

“前面还不想吃，这会还等不及了。”汪秀低低地说着，雅惠呢，也好像要再吃些，跑到军跟前说：“爸，我也想吃。”

“好，你看你妈妈煮好了没，好了我们一起吃。”

香儿这才发觉好像哪里不对，也就没再说，站在锅边等着舀一碗汤了喝。

第二天中午也是在家吃的饭，然后军捎着汪秀和香儿先去了学校。香儿也要回学校，在把家台子坐的公共汽车。

香儿现在上班的学校虽说是县立高中，可不在县城，在离县城四十多公里的川上乡。论学历和专业，她完全可以到县重点高中任教的，可里里外外没个帮衬的人，也就只好那样了。不过按她爹的说法，“这当然不错了，比你哥强多了！”也还真是，在那上班才一年多，工资虽说比军低点，可是人家是高中，单另拿得多，这也多多少少让她心安一些。那时候地方财政仍是以乡为主，像军所在这个连五庄地处偏远，经济收入有限，常常还有拖欠三五个月的现象，哪里还指望多拿的。所以那时候，好多人“削尖了头”往那些县属学校里钻。以前王家阳就跟军说过，得挪挪了，到县城里来，享受不一样的生活，可军对这从没上过心。现在，香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月月有补贴，节节有福礼”，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不要以为军贪财，当年政治老师不是还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屋建筑”吗。尤其是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汪秀都会借故离开，这一切都让军觉得了难过，但又无奈。

香儿还要赶车，在学校里坐了一会儿就去坐车了。

汪秀还要洗衣服，军就一个人把香儿送出去了。

“哥，昨晚上没睡好吧？”兄妹两人出了校门，香儿笑了笑问他哥。

军当然知道香儿话里有话，可他装作不明白，说：“就是，饺子吃多了，不舒坦！”

“哼，你啥时候不知道饥饱了。快说说，你跟那个李老师到底是啥关系，她怎么就有你的画？”香儿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军拿眼瞅了一下，没说话。当然他也很想从香儿这里多了解一些关于李佳的消息，可是又不敢。毕竟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封不曾拆开的信封已经被岁月尘封。他不想再提起，不想再翻开那青春岁月里的往事。

“她和我是一个班的，当年办完画展，她就把一幅画拿走了。我的那些画大多都被同学们拿走了，怎么样，不行吗？”军对着香儿摊了一下手，作了个鬼脸。

“好！好！好，我一定要看一下那幅画。”香儿没有问出点有价值的，但也是心有不甘，临上车撂下了这句话。

军一个人走回了学校，他是一路踢着石子回来的。那些住宿学生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看到自己的校长一个人在路上踢石子玩，都“库库库”地偷笑着跑回了学校。

军径直去了“微机室”，这几天电脑公司的在装电脑，他要去看看成什么样了。进入新世纪的标志就是科技，而这科技最直接的展示似乎就该是计算机了，而承担培养未来人才的学校就该开设“微机”课。铁无私对这件事似乎很上心，大大小小开了好几次会，反复讲开设“微机”课的重要性。还说乡中学是乡教育的门面，要做好带头作用，将来要在全乡各学校推广施行。每次开会都要念红头文件，“那个上面说了，各级各类学校要想方设法筹措资金先把设备购置，关于师资，正在计划分批组织培训，不过将来一定会有相关专业的老师分配下来。”总之一句话，干！

可是干其他活可以，干这个，一是没人会干，关键是这钱可咋办？

一分钱可逼死个英雄汉呢，再说这叫个“电脑”的家伙可不便宜。按当时乡中学的规模，平均班额45人，就是两个人上一台机器，也至少得个二十来台，再加上教师用机，这算下来就得个好十来万块钱。

“多少？”

“十二三万吧？”

这是在全校教师大会上军和老师们的对话，很明显大家被这个数字吓到了。更别说从哪里筹这些钱呢。不过这人多了还是有好点子，朱大有没有像别的人那样“伸舌头”、“绷眼睛”，人家可是有股子大将风范。他手里的茶缸子还在，不过不是那先前的 “洋瓷”，如今也是换做了时兴的保温杯子。他喝了一口茶，添了添嘴皮子，慢悠悠地开口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当然靠学校那点钱显然是没办法的……”

军看到朱老师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是想尽快得到点建议，所以也就赶紧应承着：“是，是。”

“可我们大家的钱凑到一起不就是多了吗？”

军当然也是这个想法，想着让老师们凑点，帮学校一把，等以后还。现在朱老师这么一说，算是提军说了该说的，军还真有点从内心里感激朱老师。

“对，就是，我们学校也是这样想的。铁主任也是这个意思，想着大家能出多少算多少。”

朱大有又喝了一口茶，慢慢地拧上杯盖，然后把杯子拿到手里转了转，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事情。停了一会儿，他才又说道：“不过让大家往外拿钱肯定都不乐意，所以我是这样想的”，他又把杯盖子拧下来，这一次没喝，又拧上了，挺了挺塌下去的腰说，“当然是我自己想的，那个文件上不是说‘想方设法’么，我们就来个‘想方设法’。我们出钱，然后学生上课收钱，就叫个‘上机费’，这个就算是利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