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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飘落的日子

那时候,经济大潮已经席卷了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农村里的好些半大小伙子都走出去了,上新疆、下广州,都想着要到大城市去。兵回来的时候说的最多的还不就是那句话吗,东西南北中,赚钱到广东。土地已经不能吸引这新生的杨树沟的小伙子们,军记得小时候,他爹常常蹲在地头上抽黄烟,目光里满是欣喜和安宁。可是再想想他们这一辈,尤其是比他小,如聋拐的尕尕、那个辍学的鲁学亮,他们已经不喜欢这养育了一辈辈先辈的黄土。对于这,他爹肯定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就是想不通人能离得开土地。尽管兵是比较早一点放弃土地的新生代,再加上他还算是尝到了没有土地也能过活的甜头的人,可是对于这一点,他爹依然表现出不以为然。可是现实是不容你有多喜欢和热爱,这两年军发现他爹对于粮食的感情出现了动摇,不为别的,只是这两年种出来的麦子不值钱了,就连粮站原先收的公粮也不要了,改成现金了,这下可是愁坏了杨树沟里的老百姓。这就不得不说到发生在杨树沟的那个大事件。

自从商鞅变法推行“井田制”开始,就有了延续几千年的皇粮国税。杨树沟自包产到户以来也是年年收成完了要交公粮、购粮的。每年秋收完成,大队文书就把各家应交之数写到纸上发到各家。家家户户要按数到公社粮站交公粮,没有人家不愿意的。于是车拉驴驼,摇辕动马,早出晚归,交了粮这劳累了三夏的农人也便觉心安理得了。跟公粮一起交的还有购粮,那是国家根据统一价格收取一定数量的粮食,并给予一定的现金。一年到头也超不过一百块,可就是这些钱已经让种地农民兴奋不已。大家拿着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蘸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到商店里摸摸花布、瞧瞧酱醋,始终舍不得手里钱。等几天吧,这钱都没揣热乎哩。

后来这购粮就不收了,可公粮还交。就在前几年,突然说粮站不收粮食了,各家各要把上交公粮折合成现金交给大队。这下可就有人犯难了,这钱可从哪里来哩。有些人就偏是要硬跟这上面的人做对,下沟里的雷发仁就是个不消停的人,反正就一句话:要麦子、有;但说要钱,没!可是大队的书记、主任可不行,硬是逼着他交,还给他设了期限----最迟不能过了十一月。说实话,这雷发仁的日子可也是不好过。雷发仁的父亲共育得他们弟兄共五个,分别是“仁义礼智信”,他们的爹娘死得早,但留下弟兄五个,也只是雷发仁成家立业了,育得两儿一女,其余四个也都老大不小,可是都不成器,也都是“光杆司令”。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尤其那两个小的,发智、和发信,小时候就爱干个偷鸡摸狗的勾当,到大了也是恶习难改,就去年,弟兄两个都坐了回“班房子”。

一家人的地就交给大哥雷发仁两口子了,地多人力少,化肥又使不全,可真是广种薄收了。平日里弟兄几个不见人影,地里帮不上忙,可是等庄稼收了,冬三个月那一帮“讨吃”又回来了。你能不让他们吃吗?丢脸子吗?那可不行,还不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这样,可真是苦了那雷发仁两口子,日子可真是紧巴巴的,缺吃少穿,青黄不接那可是常事。那些年,雷发仁的三个娃娃陆陆续续上小学、上初中,光这三个的学杂费就够他受的了。求爷爷告奶奶,东借西凑,都指望着秋里的收成。可恰是那些年,干旱哩、冰雹哩,庄稼地里也刨不上吃食了,手里哪里还有钱哩。杨树沟人常说:手里没铜,不敢胡行。这以前好哩坏哩不是还有些粮食吗,可如今人家非要钱。那一次,雷发仁也是逼急了,就跟那个收税的“工作组”说:“我种下的就是麦子,又不是钱,你们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说完用两只冒火的眼睛盯着“工作组”看了半天。村支书一看情形不对,拉着“工作组”走了。可是这税是无论如何免不了的,雷发仁的驴脾气犯了,越想越不是个事,他决定把事情闹大。其实大家都从心底里是不接受的,像雷发仁这样交不上税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时有个说法是,连五庄一带属于那二阴山区,能种出麦子就不错了,至于那品相和质量就根本没法跟那水川地里的粮食比了,也因此从今年开始粮站就不收这种有点瘪的麦子了。可是大家都觉得今年的麦子可比去年饱满,去年都还收哩,今年为啥不收?雷发仁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啥?他就不信这个邪,他说他要找个说理的地方去。

那几天,他左衣兜里装着去年的麦子,右衣兜里装着今年的麦子。先是找乡长,乡长没搭理。后是找书记,可找了几天也没找见。他就在乡政府里转悠,见人就掏出两年的粮食比着看,可是那些个人只是嗯啊,也是笑笑,没办法解决他的这个问题。

离大队收税的期限可是越来越近了,这书记就是遇不上,不是开会就是下队。有一天雷发仁好不容易看见一辆黑色桑塔纳开进了乡政府大院,他早先就已经跟人打听过了,人们说书记座的是“黑车”。

这一次书记被堵在了办公室里。雷发仁照旧掏出两年的麦子,捧在手心里给书记看。

“书记呀,你看看、看看,这比上去年的都饱满多了,为啥不收?”

书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脸色铁青,透过镜片瞥了一眼雷发仁手里的粮食,吐出几个字:“这是上面的政策,我也没办法!”

书记可能早就知道了他这两天在闹腾,所以一进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句话把问题推到“上面”。

“政策是死的,可这人是活的呀”,雷发仁索性把手里的粮食放在了书记的桌子上,拍拍手说,“这上面不了解情况,难道你们乡政府就不了解吗?不了解也行,我现在就把粮食放到你跟前,你们自已看呀!”雷发仁两只眼睛里像是要冒火了,情绪很激动。可书记那里肯吃他的这一套,自从来到这里还没人敢在他的办公室里咆哮。但人家也算是念过几年书,知道个“孰轻孰重”的道理的。想:这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不要硬碰硬的好,于是压了压心头的火说:“你看,是这样,啊!这种粮纳税可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收粮还是收钱也是国家定的,我们也是没办法。不行你回去,再想想办法,我跟你们支书说,就给你再宽限几天。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也要理解政府哩吗!”

雷发仁心里清楚,这是领导的缓兵之计,你再宽限多少日子都不中,一分钱逼死个英雄汉呢,反正还是没钱。他看这书记还是不肯为他开绿灯,心想“一不作二不休”,你不是说上面定的吗,那我就找找上面。他又把桌子上的粮食揽到手里装到了口袋里,一边还说:“我就去问问,我地里种出来又不是钱,就是麦子,为啥不收?!”

他还是这句话,他觉得这可是说到里都是占住理的!

雷发礼也恰好在家里,听了大哥在乡政府的回答,也是有点“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哥,不行咱就直接走北京!”

北京,那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呀。雷发仁长这么大连县城都才去过一次,这北京那有这么轻易去的。

“哥,反正已经闹都闹了,不行就闹大。”

“可我们这事北京会不会嫌小,不管。”

“百姓无小事,三农无小事。新闻里不是天天在说吗,那里还有嫌小的。那秋菊还不是为了个芝麻大点事一级级的告状哩吗,农民交税比上她那个事能算是小事吗?”

兄弟俩盘算了一晚上,第二天悄没声息地不见踪影了。

村支书上家里又找了几回也不见人兄弟俩,只有雷发仁的媳妇去一次哭一次,反正也没钱拿出手,支书也没辙。

其后的十来天里支书和大队的人都再没有上过雷家的门收税,听说支书和主任还被乡党委书记叫去谈话了。人们纷纷议论,说是这雷家兄弟可是拿到“尚方宝剑”了,人还没回来,北京的官方调查函可早已发到了县委书记的办公桌上了。为这,据说“上面”很是震怒,把个乡党委书记狠狠地批了一通,并要他回去做好安抚工作,坚决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永兴县好事没出过,可这坏事可是一下子传到北京城了,能不让“县太爷”们发火吗?乡党委书记回来也是对村上两个干部“依葫芦画瓢”,大发雷霆了一番,支书和军他叔据说是吓得大气都没敢出。那书记也是把从中央到地方的各项法规、条例研究了个遍,也是认识到了自己在工作中存在着遗漏和偏差。说实话这些年县乡两级政府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是有“走样”、“出轨”的现象。可是偏偏这事就让雷家兄弟抓了把柄,能怎样呢,人家都是敢创“紫禁城”的人,能怎样,只能是“牙掉自个吞”----忍了。可是这支书那里肯忍得了这一口气,回来的路上在军他叔跟前放了话,这个“仇”一定要报。

那两天杨树沟可真是炸了锅,又是寒冬腊月,家家是闲人,晚上没事干,便凑到一起就“榨浆水”(杨树沟人习惯把没事聊天这样叫)于是,干话台上、犄角旮旯、赌博场上、酒局饭桌之上全是雷发仁兄弟到北京“上访”的故事,说得神乎又神。

“听说那都是管吃管住的,四菜一汤哩。”

“敢情是吃宴席哩吧,看把他能的,你以为上访是多光荣的事,还管饭,我看是他们吹牛皮。”

“那地方大得很,全国各地的人老多了,有的还是常年累月的在那蹲守哩,就想着见见‘大干部’哩!”

“大干部,北京城里那一个不是大干部。‘不到深圳不知道钱少,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那北京城里随便甩块砖头出去,砸倒的十有八九就是个副部级呢,那个不是大干部。”

“这两个家伙也真是的,你说不收粮食的事就行了,偏偏把个村上乡上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事也给告了,要不然那乡长书记也不会发那么大火。”

“人家那是担心不受理他们这个芝麻大点事,就凑了些他们的‘黑帐’”。

…… ……

大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有些是传言,有些是雷家兄弟偶尔在人前说的。

原来这俩人果真是害怕他们那点事人家不理,就把这些年村上、乡上“救济面分配不公”,“私吞惠销粮”,“义务工安排不均” ……反正就是罗列了好些罪名。

后来又陆续传言,“那京城里的官员说话就是不一样,热情得很、客气得很。”

“我们杨树沟的人可真是太能忍了,有个那河南人,为了讨个公道在京城里待了八年,那可真是八年抗战呐,不容易呀!”

“这党的好政策都让这一帮‘歪嘴和尚’给念歪了,下面的老百姓知道啥哩,那些个政策都写在了纸上,没一样落实到我们头上。”

后来的事自然是雷家兄弟胜利了,这一年的税减免了一半,另一半可以交钱,也可以交粮。

这支书当然无法咽下这口气,心里窝囊得很,好久没出门了。心里想想这以后还怎么领导个这一沟的老百姓哩,这以后哪一个老百姓还信他说的话呢。这一下,雷家老大可真是把老天爷捣了个窟窿,埋下个祸根了。

再说那汪秀自从那日被军问急了,匆忙间回了家,此后的日子里也是千方百计地躲着军,可是这心里那里能避开呢?这每一个没瞌睡的晚上就一遍遍地想着军的那些话,想着军那双热辣辣的眼睛。又加上这婆家里催、娘家里也催的,这让她也一时间竟想起军的好来了。也不知道这么些日子人家是不是真以为跟我没戏了,就又找着别的人了。可是,可是她那天跑出去并不是不喜欢军,只是觉得太突然,她不能一下接受而已。可如今,这心里的话怎么传给军呢,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好。

毛梅兰原来在沟脑里的一块地,就是遇着蛇的那块地,她舍不得给,说是要再种几年,等张有娶了媳妇后再说。军他爹也乐意,反正两块地也连着,土地又肥,吃苦这事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事,两人一合计就在那两块里种了些“八号”。有个帮手就是不一样,军他爹走路都有精神头了,那天六二四的妈还开他的玩笑哩:“军他爹,你这是遇着第二春了,不知道乏的了。你看你一天哼哼曲儿唱着哩,精神大得很呐!”

还真是,自从这毛梅兰来了后,他可真是变了个人,话也多了,吃饭也香了,尤其是嘴里还时不时地哼上两句“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哩。真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段日子串门子都少了,聋拐都说他,好久没来喧谎了,是不是让媳妇管住了。

毛梅兰也很快跟邻舍们熟了。时不时也到六二四家、娘娘保家串门,有时谁家忙了能帮上也就去帮。她人好,心眼不坏,跟谁都能和得来,大家也喜欢。

毛梅兰也是最近才听军奶奶唠叨起军的婚事,也是从奶奶那里知道了军跟汪秀的情况。所以她平日里也就对这个汪秀难免多看了几眼,眼瞅着这个女的也不错呀,“双眼皮、薄嘴唇,一看就是个明白人”。偶尔在巷道里碰到还是主动跟汪秀打过招呼的,汪秀也是嗯啊半天才觉得应该叫个婶子的,不过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呢。

那天,是星期天,毛梅兰手里纳着鞋底,不觉间就走到娘娘保家里去了。

汪秀的奶奶说是让人请去“讲迷信”了,她公公自然是跟去伺候奶奶了,婆婆呢也是趁着礼拜天回娘家了,家里只有汪秀娘儿俩。进去了,就不好立马出来了,正好她还没跟这汪秀说过话,现在就是个机会。汪秀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就在门槛上坐下来,一面纳鞋底,一面想着跟汪秀说会话。可是两个人毕竟不熟,这头就不好开。

“汪老师,这保儿是不是写作业哩?”毛梅兰是想知道保儿在不在家里。

“没呢,哪有这么上进哩,这会都不知跟谁疯去了。这娃娃,可愁死我哩!”这保儿其他都好,就一样----贪玩。

“男娃娃吗,就是顽皮些,我们家有儿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天到晚不着家。哎,不过现在大了,倒还懂事多了。”毛梅兰把鞋底拿在手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女人拉个娃娃可真是难呀!”

汪秀知道她跟面前这个女人算得上“同病相怜”,她也隐约感觉到毛梅兰是有意到家里来跟她聊天的。正好,借此还可以问问军的情况。

她把一件件衣服晾在了晾衣绳上,一家人的衣服,她可是洗了一个早上了。

“婶子,到屋里坐吧,给你倒点水吧?”

“不要了,就在这里,你看这太阳也热火。你也过来歇歇。”

汪秀真是有点累了,腰酸背痛的,也就找了个马札坐到了毛梅兰的一侧。

毛梅兰看着坐在一旁的汪秀,心里涌起的是复杂而又激动的情绪。看着汪秀,她似乎想起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就跟眼见的汪秀一样,突然间没了男人,就仿佛是整个天都塌了。那些日子里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那时候,哪里还敢提改嫁的事,公公婆婆要管着,还要防着邻舍们的闲言碎语,她就那样委屈着过活了整整十五年。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跟她一样,公公婆婆的冷眼、乡里乡亲的鄙视都得忍受。和她一样,汪秀也是舍不得娃娃,走不出这一步。

毛梅兰想跟汪秀说些闲话,可是她始终不敢说出口,毕竟两人也不算太熟,她又知道她和军有那么一出。可是不说出来,她又觉得心里憋得慌,因为两个人还算是有着相同遭遇的人。其实汪秀从内心里对眼前这个女人也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一方面是她知道毛梅兰的情况,一方面更是因为毛梅兰身上所具备的亲和力。

毛梅兰到底还是开口了:“汪老师呀,这么些年可真是苦了你了。我知道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有多难,我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都是女人,心里的委屈都是一样的,我当年想着走一步,那可是比登天都难,婆家里人盯着你,就连娘家的爹妈也不怎么支持,总说着娃娃大了再说,可是我们心里的苦谁知道哩。最可气的是有儿他爷爷奶奶动不动就说我是克夫的命,他们家儿子好像是我害死的一样。有时候,我真得想着死了算了,可是看看没成人的娃娃也就只能忍受了。”说着,毛梅兰不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里的鞋底抱在了怀里。

汪秀心头郁积的愁苦也像一块坚硬的冰块,毛梅兰的眼泪一滴滴就打在她的心尖,那块封冻了许久的坚冰也忍不住化作了哗哗的泪滴。

她并没有当着毛梅兰的面流眼泪,她稍稍斜着身子,面向着门口。可是那冰里有太多的水分,一时竟决堤般地“肆虐”开来。尤其是她也常被婆婆骂成是“伤夫、克夫”的贱命人,她也何尝不曾想到过了断了自己。

生活在传统力量无比巨大的社会里,尤其是那广大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哪一个没有尝过“低三下四”的滋味呢? 在中国,自古以来,一直把女人当成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虽然没了旧社会的礼教传统,可是在一个家里女人可能承担着更重的责任。她们肩负着结婚、生子、养育孩子、洗衣做饭、照顾老人、伺候老公、养家糊口的重任。农忙时节,劳累一天的人们回到家里,男人可以躺下来喝茶、抽烟……可是女人,不管多累多苦,你还要做饭、洗锅、喂猪,既伺候人、也伺候畜生。她们像牛马一样,承载着生命之车,在崎岖坎坷的道路上艰难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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