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又走到一起,汪秀在前面些走,他们两个在后面,也就前后脚。这王家阳以前就话多,此时就更多了,尤其对于这个“汪老师”他很感好奇。也就在往前走的时候,他问军:“嘿!多久了?”
军当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王家阳撅着嘴向着走在前面的汪秀努了努。
军狠狠地瞪了王家阳一眼,动了两下嘴皮子,不过没有出声。他这才觉得,王家阳肯定是把他跟汪秀想到一起去了。可是现在人家就走在前面,又不好解释,只是又狠狠地摇了摇头。可这王家阳那里相信,他猜定了,这“汪老师”跟军关系肯定不一般,他一定要跟军问清楚。
汪秀因为下午还有考试,说啥也不肯一起去吃饭,军也没再强求。她一个人回了旅店。
军和王家阳寻了一个饭馆吃过饭,军买了一瓶酒,两个人就在招待所里边喝边聊。
军当然是先要打消王家阳的猜疑,如实说了汪秀的情况,王家阳也是唉声叹气了半天,还说这女的不简单,还有这心气,要军可以考虑考虑。军抡起拳头要打,王家阳又嬉皮笑脸地说:“这样的女人会疼人哩,你没感觉到?”说的军也是笑了。
聊完汪秀,两个人便又聊到了李佳。
此时,两杯酒下肚,两个人更兴奋了。王家阳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弹丢烟灰,又猛吸几口。他似乎想说啥,可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可最后他还是说了:“军啊,你可真是对不住李佳了”,说着他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你知道人家天天在等你的消息,可你好,你跟人家写过一封信没有。”
军没有声音,他能说啥呢,他连人家的信都没有看。现在那封信都不知道丢哪儿了,这些年他也想起过,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
半晌,他低低地问了句:“那她现在怎样?”
“怎样,还能怎样?这女人就跟男人不一样,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她想着你一定会去找她的……”
“可是、可是,我、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是想着时间久了她也就忘了我吧……”
“忘了!?你说的轻巧,你想想,你是不是忘了!”
“……”
剩下的是长久的沉默。军拿起酒瓶、仰起脖子,想把自个灌醉,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该怎样。
王家阳夺过了瓶子,一把把军按在了床上。
“不过现在你是记着也好、忘了也罢,李佳已经嫁人了。她爸跟她做主找的,也是个老师,人挺好的。就前几个月结了。”
军身子向后一靠躺在了床上,两只眼看着天花板,他想起了和李佳一起在铁路旁画画、漫步的情景,一时竟泪如泉涌。
“你也不要难过了,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一个成个家,好照顾你家里人。”王家阳的酒劲已经过了,更加清醒和理智了些。
“家阳,如果你再见到李佳,请替我道个谦,好吗?我是再没脸见她了。”军有点恳求地跟王家阳说。
“我会跟她说你的情况的,不过道谦这事还是你自己吧,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了,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吧。”
“……”
军的脸由先前的发红转而发白了,酒精也发作过了,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家阳,你进修完了还回原单位去吗?”
“还没想好呢,不过这次出去才发现原来外面的世办真的精彩多了。一个人要有所发展就要走出去,要开阔眼界。我舅说了,我进修出来,拿了文凭,他想让我来县城找个学校。”王家阳又点了一支烟,这家伙还成小烟鬼了,这半天一包烟快没了,他一边点烟、一边说,“这都是那些年跟那些老汉们学的,一天没事就尽是抽烟了,那头一年就真是荒废了。”
王家阳的这番话后来对军还真起作用了,那天回来后,军也开始了反思,这几年虽然是拿了文凭,可是这眼界吗,还是局限在这杨树沟里,看不远的。怎么办呢?改变呀!
可是这改变可是谈何容易呀!可不容易也得改。杨树沟人有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呀。不行,这最起码得先换个地呀!怎么换?那就得找人哩!
“那肯定得到乡上去跟教委主任铁无私说,最好是跟乡长说,乡长管着铁无私,应该说话好使。”军看着他爹说,希望他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可是这乡长谁还认识,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理咱们哩。”
“所以说,要找人,要托关系说话哩!”军已经从他爹的脸上看到的是没有答案,心想还是自个想办法吧。
可是军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想了想说:“我叔可能认得乡长吧!他经常去乡上开会,应该认得乡长吧。”
“那我晚上去问问你叔,你先学里去吧。”他爹以为军这就不去学校了,想着马上离开呢。
“学里肯定要去的吗,这真正要是能调动一下也是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了,可是现在就得找人说好。”军泡了一大碗馍馍吃了,就去学校上课了。
这谋算着调动工作的事可不能让学校里的人知道,最起码也不能让校长知道,要不然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毕竟这山沟沟里最缺的就是老师。这几年每到开学校长最焦虑的就是学校缺老师的事,这紧巴巴的日子可是过了好几年了。
出了门,汪秀也刚好出来,两个人就一起向学校走去。如今保儿已经大了些,不和他妈一起走了,这会都已经去学校了。
“杨老师,这是考试的时候你掏的饭钱”,汪秀手里捏着几张纸币伸向军,嘴里喃喃地说着,脸却没有看军,继续说,“来,你拿着。”
军没有明白汪秀的意思似的,一脸茫然。半晌,才说:“算了、算了,都是一个学校里的同事,没事的”,说着用胳膊挡了一下汪秀伸过来的手,接着说,“再不给了,不就两碗饭么,有机会到你家吃两碗。”军说着笑了一下,汪秀也扑哧一下笑了。她看着军不会要的,也就只好把钱装到了口袋里。
校园里还很安静,学生们还在陆续往学校走着。教室里已经生了火炉了,有几个早来的娃娃们已经来生火了,教室里火光明灭,两个人各自走到自己的房子里。
军他叔还真认识个乡长,不过是个副乡长,估计不顶事,不过他还是跟军他爹出了个主意,让军直接去找铁无私。
这下军却有点犯难,这上门求人的事本就不是他的强项,再说这铁主任也是“面黑”之人,说不定还会遇着什么麻烦呢?军他爹也没声音,爷父俩都是薄脸皮的人,一遇到这样的事就都不敢往前冲。他爹还说,不行就你跟你叔一起去?军他奶奶听了,有点生气地说:“这猪头背上还找不着庙门呀!就你个人去,我看还那里有把人搡出门的道理哩。这俗话说的好‘上坟的不怕揭墓的’,你又不是找他难堪地。这求人办事就得拉下脸面来,就得点头哈腰地应承人家哩。”
军和他爹都没话说了,关键时刻他们还真不如奶奶。当下军也是下了决心,不就是找个领导吗,那就胆子放大、心放宽,大不了不答应。再说了,他工作四年了,还没拜访过领导呢。
这总得提点东西去吧!提啥?这又是个问题。
其实军也没少听校长和钱老师说过关于有人去找铁主任的事情,私底下钱老师还跟军说过,这校长也是常往铁无私家跑呢。军记得钱老师说过,一次一个老师为了往家门上调一调,就去找铁无私。当然是要提个东西去的,可是这个老师压根就不想提东西。可是这不送点啥,事情恐怕是办不成。这老师他也是想了个办法,他是提了个大包去的,挺沉。去了后当然是把包放到了显眼处,铁无私一看这包的份量,觉得礼品不轻,也是使唤着婆娘端茶倒水。这个老师也是把个人的“诉求”和盘托出,要铁无私“网开一面”、“行个方便”。这铁无私也是因为那个有点沉的“大包”起了作用,当下也是爽快地答应了。这老师也是有心眼、早有准备,拿出已经写好的“工作调动申请书”,让铁无私签了字还画了押。这事也办得差不多了,铁无私还要留他吃了饭。那知临走,这老师把那摆在桌上的那个有点沉的“大包”顺手就拎走了。这下这铁无私就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如今人家已经证据在手,已经不好反悔,只好作罢。这个老师也是自觉得意,也就到处显摆,渐渐地,这连五庄的老师们也都知道了这事。关于给铁无私送礼的事还有许多传闻,最逗的还有一件。说这铁无私但凡有人上门说事,总靠在沙发上睡觉。你说是睡着了吗,也没有。人家就是看你拿的东西轻重,要是轻、人家看不上眼,就真是睡着了,还打起呼噜,也就不好意思叫醒他。可要是这人拿的东西贵重、大包小包的,人家只是乜斜着眼一瞅,立马便会从沙发上坐起来……
这铁无私的名声也就没那么好了,所以军也是有点紧张。可紧张归紧张,这礼当可不能差劲。军还专门进了趟县城,搞了两斤“老县长”、一条“红塔山” (当年永兴县民间给副科级干部送礼的标配),当然这也是从钱老师那里听来的。
挑了个日子,这军就上了一趟铁无私的家门。到了家里,一聊天,军也感觉其实也没有人们说的那样悬乎。这军也是慢慢放轻松了些,这铁无私也没有来学校时的那股子严肃劲,也是有说有笑的。当军说明了来意后,铁无私也是表示,年轻人吗,就应该追求上进,可以去大学校锻炼锻炼吗等等,还说早就应该有这个想法的云云。不过铁无私还是沉默了半天,抽了一根烟的功夫,说:“这就是你们那杨树沟也没个攒劲人,想找个老师都没地方找,这两年县上也没分配个人,想调进去一个又难。你这一走,也不知道可咋办呢?”
军听了这话,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下可怎么办呀。不过这铁无私最后还是发话了,说,那下学期你就去把家台子的乡中学,至于你们村校就再想办法吧。
军的那颗刚才还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到腔子里了,出了铁无私的家门,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下好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一下子感觉到轻松和愉快。
虽然下学期就要去把家台子的乡中学了,可是军一点也没有懈怠在杨树沟的工作。反而是因为知道要走了,他比以前更加认真和努力了。这也是他爹和奶奶告诉他的,一定不要亏欠了人家的娃娃们,那一个个可都是人家们的宝贝蛋儿,更是那一个个家庭的希望和未来。军平日里也是严格要求自己的,对于教学工作也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军在工作中一直坚守着当初在师范学校老师们教导的那样,他始终相信,做教师没有潜力点燃火种,但绝不能熄灭火种!应对眼前同样充满好奇和天真的孩子们,要珍惜,更要努力让每一个孩子的心中充满阳光,让每一个孩子在爱的抚慰下快乐成长。每一位为人师者,放弃了一个学生,可能会减少你的工作压力,可能会提高你的教育质量,可能会给你赢得荣誉,但你放弃的却是一个孩子的完美前途,放弃的是一个家庭的期望,留给自己的也将是一个永久的遗憾!
过完年,军便去了乡中学。那是军的母校,可是那天他站在校门口久久不肯踏进门去。九年后,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是以老师的身份来的,可是他知道,这里面大半的老师都是他曾经的恩师。可是如今却又要在一起工作了,想想有点怯怯地、又有点激动。
乡中学就坐落在大山脚下,那是一个山窝窝。早上那红火的太阳一升起来就照进校园,一切都是那样明媚和祥和。军来的挺早,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地向学校走来,有几个女学生还偷瞄了几眼这个有点陌生的大男孩,接着便急步走开了。
校门还是老面孔,过年贴的对联还在,上面的用金粉写成的大字在朝阳里越发耀眼:
立足现代面向未来桃李满天下
脚踏实地瞩目千里栋梁遍九州
看得出来,这是老校长的笔法,端庄而不失洒脱、湿润而有几分内敛,甚至连那内容也都是老校长的口气。
老校长是个有很深教育情怀的人,相当年也是“下放改造”来到把家台子这所乡中学的。自从他当了校长就开始抓教学质量这件事了,也就军上学那几年,学校一度涌现了好些成绩突出的学生。师范、县一中,这在以前都是没边的事,就那几年连着考了好多。这样一来,学校的声望也就高了,老校长也是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老校长可真把学校当成了自个的家,这一蹲几乎就是大半辈子,后来落实政策了,他可以回老家了。可是离开家乡多年,如今早已把这连五庄当成了自个的家乡,他也时常说:这里就是我的故乡。老校长先前教语文,那语文水平在当时当地也是首屈一指的。学生们也是爱听他的课,听他的课就是一种享受。军也正是受了老校长的影响,才对文学格外痴迷,也算是他的文学启蒙老师了。
听说老校长这两年不干了,也是因为年龄大了,也就退下来了。现在的校长是个长得五大三粗模样的中年男人,说的不好听有点“满脸横肉”。当军站在校长室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就认出了军,说:“你就是杨军吧,我们以前见过你的,在乡政府教委办公室里。你可能忘了,不记得了吧。你跟主任问你分配工作的事----”
军一时还想不起来,可是隐隐约约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前这个人。
“啊,哦,是吧”,军有点恍惚,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就见过那一次,昨天铁主任通知我们,说是有个叫杨军的小伙子到我们学校来报到哩,我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你了。”校长说话很是利落干脆,一看就是个爽快人,军也就放下了戒备,往前挪了挪。
校长室里摆着个一个三人沙发和一对单人的沙发,是那种用木头做的。那单人的沙发靠背上苫着一块大毛巾,上面画着一只大老虎,军在铁无私家就见过这样的,并且知道这叫个“下山虎”。这杨树沟人的堂屋墙上就爱挂个中堂,有挂字画的,正草隶篆,诗词名言。不过这大都挂在有点文化底子的家里,尽管杨树沟人不懂得“附庸风雅”,可也有人喜欢字,喜欢“墨水”。有挂山水的、有挂伟人画像的,可有一种人家他就偏偏爱挂个“老虎”。
中国人自古就喜欢虎,杨树沟人也不例外。庄子上就有唤作“虎娃子”的小伙子,还把那石头碾子、磨盘都叫个“白虎”,家里如有个属虎的人,那也是算是尊贵属相,是能保得家宅平安的。那刚出生的娃娃也是常爱戴着个虎头帽、穿着个虎头鞋用以驱邪,还有那手巧的女人缝个虎头枕让娃娃睡,保证平安强壮。到了虎年,娃娃们的头上都写上了红色的“王”字看似能增强他们的精力与活力。在中国文化里虎是强壮、威武的象征,杨树沟人也这样认为。老虎是代表吉祥与平安的瑞兽,又是兽中之王,还代表着威严、权利和荣耀。
杨树沟人家里的中堂上老虎的姿势也大概分为两种,上山虎和下山虎。这一上一下可不一样,按照钱老师的说法那可是大相径庭:
山虎之地,水龙之涧,得势者方得天下。你看那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老虎居深山,一声长啸,山鸣谷应;一旦虎落平原,威风尽失,连狗也要欺侮它。下山虎是饿虎,饿虎下山是为了吃,为了不死,所以它的优势是凶恶;上山虎是吃饱了,巡视底盘的虎,优势是体力充沛。
不过这都是懂行的人说的,可这杨树沟人可是并不区分的那么仔细,也就胡乱挂了。但看那上山虎,抬头望月,那松枝掩映着明月,显得宁静深远,寓意平安无事;下山虎常取饿虎扑食的姿势,配以雪景山石,突出虎威,用来镇宅避邪。
“来坐下!”军的思绪被打断了。
校长让军坐到了沙发上,“听说你就是从这里毕业的。好呀,又回到了母校。有好些老师都说起过你,说你当年很出色,你毕业后老师们老拿你做学生们的榜样讲哩。对了,一会去校园转转,看看你的‘师父’们。”
军也很想去校园里看看,看看自己当年的教室,看看操场、看看那些老师们。
出了校长室,左手边是两栋四排教室,还是当年的样子。门上的漆已经刷过几遍了,显出沧桑陈旧的模样。这些房子都是当年村里、社里集资,捐款,出义务工修的,包括军先前的村小也一样。房顶的瓦片脱落严重,好多教室一下雨就会漏,墙上的泥皮也掉了,有的地方补了新的上去,有的是新掉的还没来得及补上,整个样子像是聋拐身上打满补丁的衣服,让人一望便心生酸涩。教室后面是一块打谷场,学校临时当做操场。不过军上次听铁无私说过,现在有个什么“三西”项目,各地的学校正在陆续翻修,估计乡中学这一两年就要开始了。
“杨军----杨军”,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有个人正朝他挥手呢。军盯着细看了一会,认出是他初中班主任何建国,他便走了过去。
何老师没怎么变,还是很热情,一样的健谈。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华达呢的中山装,戴着黑色宽边眼镜,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着军来到他的身边,他已经伸出了右手准备好了跟军握。可是军那里敢,他连忙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何老师伸过来的手,嘴里说着:“何、何老师”。由于激动加上走得急,说话有点结巴。
何老师把另一支手在军的肩头拍了拍,说:“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不要太拘泥,放泼辣一下。”说着便拉着军进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