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涝池便到了把家台子了。这里是乡政府所在地,人口集中,街面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舅家就在乡政府后面那排白杨树下。外爷、外奶奶都在家,当然免不了哭天抹泪,一半为着军的妈妈,一半当然也是兵。表哥、表姐也都串门去了,姊妹两个坐了一会便去了大孃孃家。
大孃孃最挂心的当然是军的婚事,前面不是已经去过一次了吗。军当然那时还没想好呢,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军来了,说话间便就又提到了那个“裁缝”姑娘。军低头不言语,可是孃孃是真有点着急的样子,穷追不舍。
“我哥他有心上人了,你们再不要跟人家提这个那个了”,香儿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军一脸茫然,当然也有点生气地瞪了香儿一眼。可是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想呀,香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这丫头,从那里冒出来的这话呢?军一时也想不清楚。
“那就好呀,只要是有个对象,就让你爹请上人了去说去,抓紧,越快越好呀”,大孃孃当然是打心底里高兴,又加上这香儿又说的那么坚决,军呢,也没有反对。
这军还真是没有表示否定,他只是瞪了一眼香儿,剩下的也只是沉默了。沉默就是肯定。
回去的路上,军没有说话。拐过涝池,离开了把家台子的庄子,军停下了,把车子支到路边,手里拧着香儿到一边问:“你,谁让你这样说的呀!我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军还有点不好意思把那“心上人”三个字说出口,嘴里嘫了两下,意思就是那个意思,香儿自然也明白。
“怎么了?不对吗,你那个日记本的第一页上不是就明明写着吗?”原来香儿那天也是无意间看到了军的一个日记本,那是军从师范就一直在用的本子,她也是刚翻看了第一页,军就没收了。
“咋了,第一页上写啥了?有你说的那事吗?”军很生气的样子,一脸的不高兴。
香儿呢,自然也是不高兴,嘴里嘟囔着:“明明是自己写的,还不承认……”
军的那本日记本上写着的不是别的,还真是有关“心上人”的事。那是一首诗。是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过军并没有写“徐志摩”三个字,况且军还在最后写了这样的话:无法忘怀你,我的亲爱。但是如愿,我便无悔。
香儿自然不知道这是徐志摩的诗,可她读到的这句话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的这个哥哥,的确是有了心仪的对象了。
接下来的路,军自顾自在前面走着。香儿呢,只好推着车了默默地跟着。
不过香儿当然也不清楚他哥这心里想的到底是谁,可是军呢,倒是香儿的这句话激起了他心中隐藏已久的心事。
徐志摩的情欲遭受到理性和意识的压抑、监视,遭受到现实的约束,若要正常表情达意可谓是“难于上青天”。于是,他将自己的灵魂巧妙伪装起来,灵魂便在一刹那里收藏。军也一样,对于李佳,在现实面前,他是觉得已经没了希望。事实上,他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的,更不愿去做有违自己心灵的事,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现实世界里的那些女人们,如汪秀,就那样恪守着传统的妇道,将自己的内心压抑;如六二四和他的新婚媳妇,就完全是他爹有点趁人之危的突然介 入,他们之间有爱情可言吗;那个孃孃们口中的“裁缝”又是父辈们觉得“合适得很”的后半生吗。较之这些,他觉得他也只能是压抑着内心去遵从了,遵从不了内心那就遵从道德吧,那个被鲁迅唤作“吃人”的道德。
正月初四是六二四家待客的日子,一大早军和他爹便去帮忙。大家都来得早,因为是过年,大家都穿着齐整、干净,倒也给这喜事增光不少。
这新媳妇来六二四家也是过了三天年了,对这个家也是熟了,前两天还帮着六二四他妈做饭、做家务呢。可是今儿又突然变得生分起来了,一大早就不出新房了,一则是来了太多的庄子上的外人,一则也是今个才算是当着娘家人的面跟六二四“拜天地”成亲哩。
天气不错,蓝蓝的天,没有云,也没有风。一帮人就在六二四家的堂屋台子上溜闲话哩,此时娶西客的车已经打发走了,他们家的亲戚呢还没来呢。大家也是没事,也就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呢。军照例是收礼的----“礼桌先生”,先前这差事一直是钱老师的,这不自从他毕业工作后,这事就轮到他了,他也算是庄子上为数不多念了正经书的人。钱老师呢,就“失业”了,这不这会正在聋拐烧茶的火炉旁烤火。身上依旧披着他的那件皮大氅。
饭罢过后,陆续有客人到来,军也就忙活起来了。其它人也是各有营干,都不闲着。杨树沟人家里过事,都有个说法叫个“乱事”,一则是头绪多,揆程多,这一切就全凭着“大东”的分工是否明确,指挥是否得当。一则也是人多嘴杂,又加上这喜事上免不了喝酒,一喝,有些个人酒性就不好,也就免不了言语不和,以致大打出手的情况也会发生。
菜过三味,酒过三巡,这张家大院里已是人声鼎沸。谈笑声,划拳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军此时也是没活了,正在整理张家亲戚们拿来的礼金和礼当。他就坐在堂屋台子上,太阳正照着,很暖和。屋里高朋满座,欢饮喜酒。今天这尕蛮子就在关席里支应西客哩,他不时探出头来瞅军。尕蛮子已经是酒上头了,脸红的像关公,两只眼睛都充血了,变成了两个红疙瘩了。军正在数钱,“十五、十六、……”。尕蛮子提着一盅子酒又再喊军,“军--,军--”,开始军没有听到。他又喊:“杨--老--师--”、“杨--老--师--”。军抬头一看,尕蛮子正向他招手哩,他没有动,还在数他手里的钱。
尕蛮子提着那盅酒已经跨出门槛,向他走来了。
“来,给阿哥(gao)喝一个”,说着便一手揽住军的脖子,一只拿酒盅子的手就直往军的嘴里倒。
“我不喝”,军想拿手去挡,可是这尕蛮子搭在脖子里的手又揪他的耳朵了。军没辙,就只有把嘴迎上去喝了。
军是很少喝酒的,工作以后也就是第一次过教师节时喝了,有点晕。这和庄子上的小伙子们还没有喝过呢,他当然也是不想喝酒。可是现在尕蛮子拿酒灌他,没办法,也就勉强下去了一点点。那酒辣的。
尕蛮子显然是有点高了,看着军喝了,也是嘻嘻嘻地又去划拳了。
军把收的礼钱、红被面、毛毯都趁着这空儿交给了六二四他大。
午后两点左右,这第一拨酒席就完了。跑攒们都忙着收拾,准备着第二拨开席。这第二拨酒席主要是跑攒们、庄员们。军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们在一起,就在六二四家的西房里,一边紧连着的就是他们家的厨房,这酒席的各种菜就是从这里端上桌的,他们几个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厨房里的人顺手就把菜上了,也不要支应的人了。在厨房里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汪秀。她是帮厨,这一桌的菜就由她负责端。
这汪秀也是累了一天了,现在有点热了,此时她那包在头上的月白兰色头巾已经围到了她的脖子里了。她还留着两个大辫子,她是背对着军们这一桌的,军也就只看见那两条黑大辫子在她的背里随着她麻利动作在摆动。汪秀穿着的是一件红底碎白花的棉袄,这是她当年刚嫁给娘娘保时穿的嫁衣。一条青黑棉裤,一双杨树沟女人们冬天里总保暖的“鸡窝子”(杨树沟男女老少过冬的棉鞋)。那两条黑辫子很长,刚好垂到汪秀的屁股上。她腰里系着护襟子,在背后打了结,有点紧,棉袄的下摆都往外翘起了,那圆浑结实的臀部便更显眼了。军就坐在她的正背面,一抬头就正好看见,军便有点害羞地低着头。
已经第三个菜了,六二四已经来让过菜了。同桌子几个开始张罗着喝上了酒了。军呢,他是抬头就是汪秀的辫子,低下头还是----脑子里。上师范的时候曾读到过“弗洛伊德”,感觉到这个东西确实是有道理的。同时军也感觉到他跟李佳在一起感觉和此时眼见所看到的景象而产生的感觉其实是不一样的,他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心头还有点发热,一边是刚下肚的那几杯,一边却也是“弗洛伊德”所讲的某种冲动。
“喝,喝”,院子里到处是同样的声音。
军趁着酒劲抬起了头,突然汪秀的身边又多了两条腿,同时一只突兀着青筋的、像是聋拐拾粪的大耙子一样的大手拍了一下汪秀的大屁股,随即就是一阵阴阴的怪声怪气。汪秀呢,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一只手垂下来挡在一边。
军刚喝下的酒便一下子上了头,他不由自主的把筷子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把正在的喝酒的大伙还吓了一跳。
“是谁?是……”,军心里在想,胸口有一股力量在涌动,他想进去看看……
军站起来,走过去掀开了门帘。这厨房和西房是个套间,有个小门,同时厨房另一侧也有个门,那个人可能就是从那个门里进去的。
那个人还站在那里,嘴里含含混混地还在说着什么。汪秀呢,还在忙着把蒸笼里的扣好的碗一一取出,倒到碟子里。原来厨大师也去坐席了,这里就交给汪秀了。杨树沟人摆酒席大部分菜都是提前扣好的碗,到了正日子的那天只须上到蒸笼里加热好后,倒到碟子里就行了。这汪秀帮厨多年,也能独当一面了,这会他都是一个在厨房里。
军也是因为喝了点酒才这样,换平时,你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
军一进去,把里面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那个男的转过脸瞅军。
“你?!”军万万没想到是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这个人。
“哈,杨军老师,你好,你来干什么”,这个人并非别人,正是前面已经喝大了的尕蛮子。他是看见厨大师不在里面,就进来找汪秀的,当然是心怀不轨的。
汪秀再不敢回头了,她想到了军为什么进来,肯定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可是这尕蛮子那里知道羞耻,还有点得意的样子,趔趄着向军走来。边走边还说着:“汪秀妹子也是可怜,也没个人疼”,他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一则是酒精的作用,更重要的可能还是他丑恶心灵在面部的折射吧。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两眼。看着尕蛮子向他走来,有点摇摇晃晃的样子,同时两只胳膊已经做好了架到军的脖子里的准备。军当然不想和他纠缠,就在尕蛮子扑过来的时候,军顺势一躲,那尕蛮子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重重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这一摔可不轻,那前半个身子端端冲着套间的门出去了,把外面吃酒席的人们还真是吓得不轻。待他再抬起头时,鼻子里已经冒血了,原来他的脸朝着地上去了。这尕蛮子并没有翻起身来,而是拿一把手往脸上抹。这一抹可就满脸是血了,看着还真是满恐怖的。
当下大家纷纷站起来,扶起了尕蛮子,让他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有的人找来毛巾、脸盆、冷水……擦的擦,洗的洗。堂屋里、院子里的人都来了,都问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谁知道呢,大家都好好地吃菜喝酒哩,他就从门里摔出来了,问他。
尕蛮子好像也是酒醒了些,半晌没说话,任凭人们在他脸上又是洗,又是擦的。
“你怎么摔倒的?”大东----军的叔关切地、也有点奇怪地问,“喝大了吧,这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
尕蛮子转了两下眼珠子,前面还红红的,现在却白的瘆人。他看了一下在场的人怎么没有杨军,他说话了:“你问问你们的老师,你问问他,是他把我推翻的……”
大家都四下里找军,就是找不见。军他叔想,军也不可能推他呀,这里面肯定有事,也是冲着外面喊了两下。
此时的军还在厨房里,他一直愣在那里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听到大家都在找他,他定了定神,又掀开门帘从厨房里出来了。
“杨军,尕蛮子是怎么摔倒的”,他一出来,他叔就问。
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是自己摔倒的吗,这还用问。可是他现在明白了,尕蛮子是恶人先告状,就看你怎么说。军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看了一眼尕蛮子。
“人家喝醉了,你就担待一点吗,怎么能这样呢!”军他叔显然是有点生气,先前还有的笑容已经凝固在嘴角了。他转过来又问开蛮子:“没事吧,就只是鼻子碰了一下吧?”
血已经停了,脸也擦干净了,酒劲也应该过了。可是尕蛮子心里还憋着气,他拿起一根烟抽了起来,眼睛当然是看向军的。尕蛮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停了一会又吐了出来。顿了顿了,他说:“我到厨房里找些水喝,这杨老师就说是我跟这汪秀动手动脚了,想要打我呢。我也是有老婆娃娃的人了,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怕是你呀,老大不小了,是不是眼馋了……”这话一出口,人们都不敢再听下去了,有的就来劝尕蛮子不要再说了,有的也是出去了,毕竟都是沾亲带故的,这话是听得入不了耳的。
沙老汉使了两个小伙子把尕蛮子扶起来,送回家去了。军也是有点悻悻地出了六二四家的大门,回家了。
这事闹的,军也是不经意地沾了一身腥,现在走在巷道里都觉得人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看呢。家里呢,他爹也是没好气,奶奶也是从娘娘保的奶奶那听了些碎言语,动不动就教训军。军真有点受不了了。
再说这尕蛮子老早就对这个汪秀有意,娘娘保在时不敢付诸行动,但就在娘娘保死后,他就变得有恃无恐了。一天没事就找各种理由往汪秀家跑,日子久了这娘娘保的爹妈也觉得不对劲,可是这尕蛮子是早些年的“长头发”、“打砸抢”,庄子上的人们都对他忌惮三分哩,也就没个法子。这汪秀呢,也是个弱女子,平日里又没个说话的人,也就只和娘娘保的奶奶亲些,再就是香儿了。可是这种事又怎么说得出口呢,也就只是苦水往自个肚里咽,谁让她是个苦命的人哩。这尕蛮子为了讨好汪秀也是使出了各种诡计,首先是想方百计地跟保儿讨近乎,三天两头不是“蛋蛋糖”,就是“果丹皮”。这保儿毕竟是三四岁的小娃娃,那里禁得住这样的诱惑,也是整天在汪秀面前“蛮大大长”“蛮大大短”,每当这时汪秀就会呵斥两声保儿,不让他这样叫。可是尕蛮子还是得空就来,也是先来搞摸保儿。可无论怎样,这尕蛮子始终没有得逞自己的心愿,也只是多看了两眼汪秀,时间久了也就常常挨娘娘保一家人的白眼。这不,就在六二四家过事的这个空儿里,也是酒长贼胆,想着揩点汪秀的油,那曾想被这个军逮个正着,还莫名其妙摔了一跤,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这事过了好几天,他还是越想越憋屈。他媳妇也是知道了这事,也知道家里这位就不是省油的灯,可是又能拿他怎么办呢,也就只能这样了,好歹也仅是摸摸揣揣,没往再深里发展,也就渐渐不计较了。
可是这事对军的打击还是蛮大的,这几天军更闷了,跟谁都不说话,也不出门,整天掉着个苦瓜脸。
军家里也没啥亲戚来,大姑夫的儿子来过了,他舅家的大表哥也来过了,再也就没什么人来了。军奶奶也想去大姑娘家转转,已经好几年没去了。那天大外孙子临走的时候也就坐了大孙子的拖拉机走了。奶奶和香儿去了细沟的大嬢嬢家。军他爹呢,也是想趁着过年清闲到外面亲戚家去转转,这不那天就去了九岭的小妹妹家。这一家人这两天也是因为军和尕蛮子的事,也都不开心,反正呆在家里也没有好声气,也就都借机走了,这家里便就只剩军一个人了。
这家里人一走,军倒也觉得心里空落落地,进来出去也没个人。看书吧,头疼,也进不去。听会收音机,拧来拧去不是秦腔就是“眉户戏”,都不爱听。睡一会吧,也没瞌睡。吃点吧!军心里乱乱地,那就吃点酸菜吧,或许会好点。他挖了一碗酸菜,切了两片肥肉,剁了点辣椒蒜苗,也就炒了吃。不错的,这酸菜正配此时他的心境,有点酸、还透着点涩。
军正在自家炉子旁吃呢,突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便屏住呼吸来听。那脚步声极轻,悉悉索索了一阵。军站起来掀开门帘一瞧,原来是隔壁的保儿。这保儿原来天天来找香儿玩的,这也是好一段没来了,今天怎么来了?军看到保儿也是不知该怎么好,这娃娃不知怎的,就怕个他,就是上一次还哭的不依不饶的。这保儿也是愣了,怎么一进门就遇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他一看是军,便停下来,低下头,搓起了手指头,那样子可可爱死了。军也是心生怜惜,跨出门槛,想着跟保儿说话呢。这保儿可能也是在做心理斗争呢,站了大约不到半分钟,便要转身向外走。军不知怎地竟叫了一声“保儿!”,并且两步撵了上去。
“来保儿,到家里来吃糖。有软糖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