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肯跟我回去?”
追命拧着眉头,在走之前最后一次发问。
韦余予,也就是小乞丐,也最后一次回复他。
“不回去,不跟你回去。若要我回去,就让无情来。”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看看王西边去的日头,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有些担忧的捕头。
追命脸黑了,“要大师兄来请你,那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回去够你喝一壶的。再说,你不回神侯府,还能去哪儿……”
“去讨饭?”这是跟他们喝酒到了现在的第三个人。
方邪真不太看得惯这位新结交的小兄弟,他没有武功,可又有些特殊的本事,这样的人,在江湖里独身闯荡,太危险了。于是,他就忍不住要出声刺刺他。
可他没想过,自己今天在这位其貌不扬的小乞丐手里走过的几个来回,嘴上官司,无一胜出。
韦余予瞟他一眼“反正不会是讨你的饭,我怕不够吃。”
他不管方邪真心里如何憋闷,只回头向追命说,“三哥,今日我搅和了这人的‘江湖出道’,看他心胸狭窄的样子,日后必定怀恨在心,你们可得盯紧着他点儿,免得哪天我就被他给害了。”
“好了,得啦,你走吧,代我向小花叔问声好。”
追命叹气,“也就只有你会这么叫他。你不回去,他必然要怪我。罢了。”
追命走之前看了方邪真一眼。
这一眼,让方邪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同追命交上了朋友,这说不准只是个错觉。更让他怀疑的是,自己是不是哪儿真的得罪了这位韦余予小兄弟,否则何必明枪暗箭,毫不客气。
韦。余。予。他在心里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依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笑,他便笑了出来。
小乞丐已经戴上毡帽往官道上走了,闻声又回过头来看他。
“你笑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他很生气的样子,可是生气也依旧懒洋洋的。
“你怎么知道?”
不对。方邪真后悔。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也不动,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没用高手们宣战时最爱用的真气扩音,只是像一个村口的憨童一样,提高了音量喊回去。
“因为我知道我除了名字之外,没有其他好笑的地方。而你身上包括名字在内,都很滑稽。”
小乞丐留下一句话,走了,方邪真这才发现,他轻功不弱,甚至可以与自己的“万古云霄一羽毛”匹敌。不过,也或许是他被那句话恍了神,所以没看清他的动作。
方邪真这才意识到,韦余予身上的几样本领,加起来都是同一种本领。
不求制敌,但求“避开麻烦”的本领。
那么,他今天下午,又为什么要走进酒馆里来,又为什么要经过他身边,要提醒他那一句呢?
他摇摇头,罢了,此间事未了,他们必有再见之日的。
月上梢头,这间道旁酒肆,再次只留下了夜风里孤零零的旗幡,和二三个神色如故的伙计,刚刚点上一星灯火。
方邪真不能就这样回去,虽然,在这个夜里,他想到了山里的家,想到了养父和方灵,想到自己今天若是出了手,之后会发生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会庆幸,就会有些自责,又会有些自傲。
若非崔三哥也在场,他可以更加无所顾忌。
不过这只是一个设想,一个,方邪真有信心绝不至于去实践的设想。
凭借手中之剑,胸中之书,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在外人看来,也许还是更轻松的选择,但是,也许还不如做一个私塾西席来的更加轻松自在。
他打定了主意,脚步便轻快了许多,本来朝着惜惜香闺而去的步子,也就中途拐了个弯儿。
现在他需要的,是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个好觉,再来打算,下面的事情。
“或许还真该向他学学,怎么躲的招数呢。”方邪真自语到。
他玉白色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月亮的清晖,嘴角含笑,眼睛里带着些愉快的光,这就使他更加俊朗了,不再那么忧郁。有看清他面容的姑娘们,小心翼翼地特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早晨起来,拥抱太阳。
方邪真的心情,说不出的奇妙。
想到昨日发生的一切,他还觉得如梦一场,那些江湖人的争斗,与眼前客栈下早已开始吆喝的街市,仿佛两个世界。
我怎么会说“江湖人”,他低头一哂,笑自己高兴过了头,他难道也不是那所谓的“江湖人”中的一个吗?
而这些老百姓之中,又有多少人,涉足江湖?
是那边在推石磨豆腐的红面大汉,还是这边卖糖葫芦的精瘦小贩?抑或那个正好从楼下走过的年轻公子?
方邪真想,他也不知道。
一个洛阳城,说小不小,也合该有个“洛阳王”从此地产生,说大却也不大,朝廷再怎么不济事,宋家天下,依然称得上“天下”两字,然而区区一座城池,竟然也有四方逐鹿,人称“洛阳四公子”,虽然有这么温文尔雅的称呼,但动起手来,却谁也不放松,都想把彼此吞噬殆尽。
说他们是江湖势力,也不尽然,多半背后站着,姓王的,姓蔡的,姓高的,不一而足,有时甚至窝里斗。
对于这些事情,方邪真只能说自己,知道个大概。他也算是半个洛阳人氏,又身在这逃不脱的江湖里,想一句半句都通通拒之门外,那是绝无可能,他也不会这么愣头愣脑地下山,闯到别人的杀场中去。
只不过,最先接触到的是兰亭池家的“少公子”池日暮,这是方邪真没有想到的。这位池公子由于胞兄残废,不得不中途出来主持池家大局,倒也算得够的上“公子”之名。
不过,依那天酒肆所见,池日暮此人,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世上的人有千种万种伪装,有人以善饰恶,也有人以恶饰善,不过,方邪真不排斥这种伪装,他也不能毫无心虚地宣称自己的坦荡。
对惜惜不能,对昨天的小乞儿韦余予也不能,只不过若是有人看出来了。
他少不得得被冷嘲热讽一番。
想到这里,方邪真忍不住低头一叹。
好在,葛府到了。此葛府非彼葛府,“千叶山庄”,不会大刺刺地开在洛阳城里,还似这般,朱红大门上尽包着金银,叫人未见主人,已知主人的脾性。话虽如此,这个葛府作为城中一方富户,若说与那个同样盘根错节的“葛家”没有一点关系,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来教孩子读书,却为何又想这许多。”
他喃喃自语,举步走向葛府门外已经排起了两条小队伍的位置。
这队伍,一条尽是年轻、年老,高矮胖瘦不同的男子,一条则多是一个男人或妇人带着一个少年。
比较相似的是,两条队伍的人都穿着朴素,神情中还带着些紧张。在这些人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腰间还挂着把剑的方邪真,就显得格外突出。
这些少年的年纪倒是同那个韦余予差不多,估计葛府除了聘西席之外,也在寻找一个伴读书童。
方邪真正待收回目光——那负责筛选的管家模样中年人动作很快,眼看就到他了。目光却为一个刚刚才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人所吸引。
虽然他换了一身朴素清洁的衣服,还把头发整理干净,束在脑后,整个人几乎变了个样,但是这张平平无奇,眼睛却亮的惊人的脸,实际上,韦余予若不戴毡帽,人们便很容易注意到他。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书童队伍中的人也看了过来。
“下一个,你叫什么,何方人士。”
管家叫人了。
方邪真只好先顾着自己的饭碗。
“方邪真……”
管家就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抬抬手,后面一个家丁受意上前,把方邪真往府里引。
方邪真只来得及在走过书童队伍时,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声。
“韦鱼鱼,你可别看到我就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