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已经准备好了要动手——尽管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看得出来。
或者说,能看出来一点的人,他们绝大部分现在也都无暇他顾,谁也想不到,这个像天边飘来一样的白衣书生,将要发出的,惊天一剑,一剑,无形,无声,无杀气的一剑。
本来,在感受到这样的绝招之前,这些人里,就要死掉三个半。
但是,他们毕竟是没有机会体会到这一剑。
因为,有个更加不为人所注意的,甚至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里的人,恰好在那如天意一样莫测的“问天剑法”将露锋芒的时候,止住了那股瞬间就要攀升到顶的气势。
这个人是谁?如果在场有第三个人注意到,就会很惊讶,因为那个拿了一根筷子,敲到书生面前的酒杯上的,只不过是个小乞儿。
甚至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不过,此时只有方邪真,还有那个落拓不羁的豪饮汉子,注意到了他。
“你可已想好,踏入这惹麻烦的红尘事,可已想好,踏入别人的恩怨中,还是一时瞎了心目,要拿这一剑当投名状,也去他池家,混个家将幕僚当当?”
方邪真的脸色,原本是白玉一般的莹润,白玉一般的剔透,白玉一般的刚硬。
他张了张嘴,正待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只是透出一股子欲说说不得,恰又被人说中几分,几分又不知几分,情急又有些羞愤,于是白玉里透着一层淡粉,白玉上蒙着一团乌云。
只有方邪真自己知道,他突然惊醒,白衣下,出了一身薄薄冷汗。他自认为那一招绝没有破绽,或者说,在他已经准备好的情况下,势均力敌的对手除了以命想阻,绝无他法。然而方才这个小乞儿,分明见了他如何动作,只是轻轻一敲,却恰好阻在他气机盘亘之处,隐而未发之时,说是“处”又“时”,实则比一根头发丝儿还要狭窄,比一片叶子离开枝头的时间还要短暂。
可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个头不高,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却恰恰点在了那处。方邪真便退了,退得惊疑不定。
小气儿戴着一顶破毡帽,头发乱糟糟地也不束起来,把脸孔遮挡了个九成九,说来也奇怪,他身上莫说杀气了,一点高手的气势也无,此时说完了话,也不管那边战局如何激烈,自管自坐到那落拓汉子的桌上,取过一只酒杯,就开始喝那汉子的酒。那汉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把坛酒冲他一推,并不搭话,仍旧自己喝自己的。
方邪真看得奇怪,也对自己刚才不知怎么的冲动有些难为情,于是起了结交之意。
然而方邪真才起身,那张桌子上的人,却是已经动了。
“三哥,你们又何必管这些不相干的呢?”
那落拓人已经跳了出去,冲进了战阵之中。方邪真恰到他们一桌边上,突闻此声,心头有些讶异,不过一早上,他遇到的怪事儿已经够多,而且都和这个小乞儿有关,因此,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不去插一脚了?”
那小人让了让,给他拿出一个酒杯,方邪真就顺势坐下来,受到这样的欢迎,当然也是意料之外的。他注意到他的手虽然灰扑扑的,但是肤色颇白,指甲干净,不是真正乞儿的手。
为此,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接过人家倒好的酒,就劈头说了一句。
“你也不是个真乞丐,何故装神弄鬼,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这话说出来,自己便知道唐突了,心中后悔更胜刚才,因为这分明是有意为难,像句娃娃说的气话。
没想到,那乞儿并不生气,也没抬起头来,依旧低着头慢慢喝着自己的酒。
不多会儿,那边兵兵锵锵的声音消停了,方邪真正观望时,小乞儿又开口了。
“真的那么不像么?真的不像,我可就倒霉了。”他有点抱怨地嘀嘀咕咕,方邪真觉得好笑,转过去看他,恰对上一双清凌凌的,像西域黑提一样的眼珠子,正盯盯地望着他。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瞬,因为小乞儿的“三哥”,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之一“追命”,崔略商崔三爷回来了。
他却不是自己回来的。
追命的背后跟着一枚破空而来的小小铁弹子。它后来居上,势如破竹。
这枚铁弹子,对于追命,或者方邪真来说,都不是难事,都不足以让他们提起精神,当然也就不必加以反击。
然而,这枚弹子,它拐了个弯儿,直取第三个人的面门。
这发暗器的人,目标竟然是不起眼的小乞丐。
当然,他已经不能算作不起眼了,在这个混乱的酒馆里,无关人等早就躲得远远的,剩下的,除了两批对峙的人马,就只有他们三个。
方邪真坐的比那个小乞丐要离这枚弹子的轨迹更近一些,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拦,而是转头想看清楚是哪个阴损的人物,来搅他们的局。
没想到,小乞儿低呼一声,两脚朝天摔了个倒仰。
追命也眉头紧锁,此时,这枚小小的弹子,已经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弹子无毒,可是小乞丐的反应,却叫方邪真,也叫在场的某些人,心中暗惊。
“你,你不会武功?”方邪真转过头去,不敢置信,虽然他这次记住了压低声音,可是在场的也无不是江湖上一流二流的高手,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追命一把把小乞儿提起来,拍拍他头上的灰,刚才摔倒中,毡帽飞了出去,小乞儿就顶着一头乱发,露出了些真容。
他面对方邪真的惊讶,十分镇定,仿佛刚才那个被一颗普普通通的铁弹子吓得摔倒的人不是他一样。
“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们一个个都自以为武功高得很,就天天龙争虎斗,或者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岂不知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我虽不会武功,可是活得安安稳稳,比你好的多。”
方邪真不信。
“那你刚才……”
是追命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他转向门口的人。
“池公子,崔某敬你是位少年英杰,又顾念你官家身份,今天不得不出手调停,可你为何对我师弟下此毒手。江湖事江湖了,牵涉无辜,非英雄所为。”
他这话说出来,字字耿直如一把快刀,丝毫没给池日暮留面子。
那披发人却怪笑了一声。
“追命捕头如何一会儿是江湖人,一会儿又是公门名捕呢?”
追命懒得理他,他只盯着这位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小公子”,池日暮。好像要他拿个说法出来,否则就以伤害无辜百姓的名义,拷上天牢去。
池日暮当然不是真的要伤害小乞儿,但这事儿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没想到弄巧成拙,他就不得不求助于池家的头号军师。
李是之。
他是个机灵人物,这当然。不待主人发话,当即走出来道歉。
“崔捕头恕罪,我家公子也是见才心喜,心存招揽之意,无奈距离甚远,只能以此为媒,本不至于惊扰小公子,不成想弄巧成拙,不才替我家公子赔个不是。崔捕头今日解围之恩,日后自当重谢。”
“赔个不是?”方邪真一笑。世上倘若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还要江湖作什么?怕是四大名捕都可以关门歇业了。
他这话,自然不是空说的,说话之间,众人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数丈之外,那池家人眼前的桌椅板凳,都齐齐迸裂,死得干干净净,好快的剑,好狠的剑,好神秘的剑法,更多人把目光放到了他的剑上。然而,剑在桌上,手在杯上,竟然未曾有一人看到他的动作。
当然,或许有,但那个事故的主角,却没把这放在心上。
“不知这位公子……”
池日暮又开口了,这次他神色里分明有些惊艳和狂热。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注定不能让他如愿。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上各位什么忙,所以别来找我的麻烦,至于这位公子,你们就要问他的意思了。”小乞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毡帽拾回来戴上了,懒懒开口道。
方邪真闻言,耳根一热,心想这小乞儿还颇为记仇,分明自己刚才已帮他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现下他是看也不看尴尬的池家人,装作自己只是个路过的客人,一杯接一杯喝起酒来。
追命看了半天戏,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也不欲为神侯府,尤其是这个麻烦的小师叔,多树敌人,故而终究轻轻放过。
池家和披发人一行,谁也没落着好处,赔完店老板钱财后,匆匆散去。
当然,人散了,恩怨却不会轻易散了,他们会在哪里再次聚首,这就不是他们三个,要再去烦恼的事情。
“天问剑法,果然莫测如天意,杀人无形,崔某今日有幸识得。”追命朝方邪真举起酒坛,仰头便灌。
方邪真今日,被人识出了剑法,阻住了招式,还看走了眼,心里觉得自己颇倒霉,然而遇到追命这样真正的英雄,真正的高手,又是一大幸事。
他也不由得为这种相逢心生感动,“方邪真,方圆的方,正邪的邪,真正的真,今日幸会……”
“三哥。”
“嗯?”追命放下酒坛看向小乞丐。
那小子正坏笑着,点点方邪真。“他要叫你崔三哥,那就得叫小花师兄叔,也得叫我……”
“别听小孩儿胡说。”追命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
“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三哥吧。方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