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十八年

1.尚待修缮的市中心，墙体老旧泛黄的医院，产房迎来无数蠢蠢欲动的新生命，其中一个比别人长出一截宽出不少，护士感叹说这是好久以来她见过的个头最足的娃娃。孩子妈把这段原原本本讲给以后的孩子听，不厌其烦地絮叨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孩子长大后，只要提到出生相关的词语，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护士拎着嚎啕的时候有多大只。

2.孩子会爬了，摇摇晃晃，笨拙得像只湿了毛的小鸭子，但这都被她更加笨拙的咿呀学语所淡化。令孩子爹多年引以为傲——一直傲了十几年的小破事儿——是孩子张嘴首先喊出的是“爸”而不是“妈。”“喊妈，妈、妈。”面对自家妈的循循善诱和各种物质诱惑，孩子不为所动，但终于还是在玩具攻势下败下阵来，举了白旗，憋出了人生第一个极不公正不严谨的“妈”——“爸爸妈。”为此，孩子被亲妈点着脑袋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好多年。

3.孩子笨得不得了，皮得了不得，手掌心没个干净的时候，小区里花花草草都惨遭摧残。被老师留堂过，揪着领子踹过，咬牙训过。不过老师鲜少找家长谈话，因为老师心里都晓得，那两位对孩子的顽劣天性包容得恰到好处。直到某天傍晚，天色擦黑，孩子爹带着孩子满广场的疯，很不幸地疯过了头——孩子从半高不高的地方摔下来，磕掉了小半颗门牙。“丑了。”孩子妈端详着露了豁的嘴，认真给出最终评价。孩子“哇”一声哭得稀里哗啦，从此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算着自己还有多久换牙换门牙，也没那么疯了，不过内心始终是躁得不行的小疯子。

4.孩子惊了，这份惊呆在她身边环绕了整整一年。晚上起来，扒在门框上迷迷糊糊听见爸妈在客厅看电视，边嗑瓜子边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孩子，孩子来了兴趣，睁着困意朦胧的小眼睛，竖起耳朵偷听。这一听，直接把孩子听傻了。原来她是真傻，出生时候缺氧，好不容易稳住条小命，被医生遗憾告知父母，说这孩子恐怕智商会出问题，两岁后会愈发明显。孩子内心狂算，寻思着自己这都已经七岁半了，是要傻成什么鬼样子。…怕不是已经傻了但还不自知。原来自己是个准傻子。孩子战战兢兢过了大半年，乖顺得一反常态，温驯得让爸妈摸不着头脑。最后被哭笑不得的爸妈告知，要是该傻，就早傻了，长到现在还没傻，估计是不会傻了。“可能还是傻的，毕竟别人看起来要聪明很多。”孩子踢着石头暗搓搓想。

5.八岁半，半大点儿的小孩非要去啃原版三国，在音乐课上划水看书，被刘安杀妻割肉款待刘备的桥段恶心得对肉有了心理阴影，中午回家对昔日最馋的菜露出嫌弃且恐惧的眼神，坚决拒绝肉食长达三个月，把孩子妈疑惑得一愣一愣。最后因为水浒和红楼里菜品描写得太过馋人，便义无反顾抛弃了素食主义者身份。

6.九岁，记事后第一次回东北老家，被随便聚集便是50＋的大家族震撼到失语，对着不完全的、认不过来的全家福发呆，内心深处抱怨为什么自家爹有八个亲哥亲姐，大姐居然和姥娘年龄相当，家族成员庞大到自己完全认不过来谁是谁。从那个亲戚名称颠三倒四的夏天起，孩子对家谱和各类亲戚称呼产生了无法根除的抵触。

7.孩子喜欢画画，孩子妈就送孩子学，结果孩子不喜欢老师一板一眼的教学方式，上了半年就丢掉画板，拿着廉价草稿纸天马行空自行发挥。孩子想学古筝，孩子爹就送孩子去，这倒是坚持了两三年，最后因为学业为重，怠慢了当年宝贝似的供在并不富裕的家里的古筝，唯一一次出山，只有初二时年级里的乐器比赛。孩子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父母秉持的教育理念从来是“因为喜欢而去学习”，而不是“因为学习所以要去喜欢。”

8.回东北那年，经济原因选择火车，来回便要八九天，家里的狗没人照顾，被孩子妈瞒着孩子偷偷送了人，送得很远。孩子当天咬着包子憋着眼泪，伤心了小半年。初一元旦，孩子爸妈开车去临市，抱会来只白绒绒的不足月的巴掌大小奶狗，给小家添了一员。狗陪孩子走了很久，以后还会再走上六七年。

9.初中成绩总是卡线，中考后，孩子甚至心安理得地去市里吊车尾的两所高中逛了逛，对着食堂自言自语：“希望这儿的菜能好吃。”还好，有惊无险的考上了所好高中。

10.高中军训，全宿舍都是头次住校，孩子觉得住校新奇，在一众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着想家的舍友中吊儿郎当得看着上铺床板，想这个鬼天气为什么会这么热。结果正式上课，孩子觉得自己出生时缺氧缺出来的智商又体现出来了，明明预习过的数学却还是双眼抹黑听不懂，急得差点没在课上哭出来。中考的数学小霸王，在高一时沦为次次不及格的数学小王八。几个浑浑噩噩的数学连堂过去，孩子谎称发烧，一个电话叫爸妈接回了家。“唉，你爹数学就糟，你随我。”孩子爸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安慰道。孩子擦擦眼泪瞪眼：“我怎么就不随我妈呢？”“你妈可不娇气，你怎么不随我这一点？”孩子妈祭出激将大法。孩子梗着脖子，甩上书包就回了学校。“你选文科吧。”数学老师说着建议的话，用着不容反驳的语气。本来就喜欢语文，本来就是文科，但分班前被数学老师一顿冷嘲热讽下来，孩子有点受不住了，分班后点灯熬油窝在宿舍被子里刷题刷到凌晨，好不容易把分数刷过百，又好不容易刷过一百二三。其实，要不是数学老师，孩子可能发现不了，沿用至高考的题海战术对自己这么管用。

11.高二下学期，喜欢上小说，兴趣一直延续，高三时忙里偷闲，用着明令禁止的智能机，窝在被子里看小说，居然也没耽误学习，反而缓解了班主任施加的学习高压。12.高三上学期，成绩浮动大到不可思议，第八、十八、二十八、四十八，都被孩子收入囊中。“…你解释一下？”班主任看着孩子无奈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问道。孩子：“…我无语凝噎。”最过分的一次，班里统共六十来号人，孩子居然掉到五十开外。孩子捧着成绩单，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天崩地裂，一会儿怀疑自己没睡醒一会儿确信成绩单上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孩子靠在阳台，委婉地通过电话向家里表示，自己这次的成绩非常极其无敌巨糟糕。周末家长被允许进校的一小时，孩子憋着忐忑在宿舍等来送饭的父母。一顿饭的时间，来人胡侃漫聊乐呵呵说了不少，对成绩却只字未提。“你们不问我到底考了第几名啊。”把父母送到校门口，孩子没忍住，问。“不想说就不说，又不是最后一次考试，路还长，我们不逼你。”当天晚自习，孩子很没骨气的不出声地哭了哭。其实他们是担心的，也许是心急的，但他们怕孩子着急，所以他们不说。

13.心里有支撑点，就不会有大问题。“没有谁的生活会一直完美，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看着前方，心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跟着作为全校公敌的砍假班主任，孩子的班每天过的苦不堪言。毕竟早上五点挣扎起床，二十分钟后狂奔到教室，一堆人站在走廊边走边背书，晚上刷题刷过零点的经历，放眼全市都堪称一绝。

14.居然超常发挥，考了个谁都没想到的成绩。孩子爸妈高兴得不得了，和其他家长一样，张罗着找了顾问老师，帮着填报志愿。“谁能想到呢。”孩子爸喜滋滋瞅着哈欠连天，扒着电脑看学校的孩子，说道，“十七年前被医生诊断为智障的小孩儿，能考上大学。”孩子：“…？”孩子出奇的平静，从查成绩到报考学校。暑假漫长且逐渐无聊，和同学闲谈起来，居然也会怀念高中那段朝五晚十的忙乱日子。遇上了一个严厉易怒满口脏话、全市闻名的暴躁暴力班主任，当时苦不堪言背后说了他不少坏话，现在想想，倒是幸事一桩。

15.高中时，孩子爸妈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给孩子洗脑，明示暗示孩子大学工作一定要留在本地，最好一辈子待在父母身边哪儿都不要走。结果填报志愿的顾问老师一顿分析，直接把孩子从北方分析到了南方，上了所孩子意料之外的大学。怎么就到了这个城市呢。开学半年，孩子还是会时不时考虑这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16.大学和高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孩子对这个世界还不甚了解，甚至期末考时在及格线上命悬一线。涉大学未深，目前最值得庆幸的，是有一个五人各有差异但求同存异相处和谐的宿舍。

17.孩子跌跌撞撞了十八年，仔细算算，黑历史永远被光辉史多。整个人好像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自娱自乐的精神倒是能拿出去拼一拼。无论日子如何变，孩子好像永远都是当年那个皮到磕了碰了的小疯子。

18.…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