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本人的记录)
很小的时候,对死亡很好奇,认为它大概是一条道路,是一个方向,指引人们走向他们的归宿。
那么,我的归宿会是什么。
总难免会想到这个问题,它更是具有一种魔力,让我一遍一遍地,来来回回地想,每天在傍晚父母都还没有回家的时候,躺在地板上摊开四肢,看着白得晃眼的天花板,想象如果自己死了,会发生什么。
——他们要先为我举行葬礼。
在葬礼上,我养过的动物会来为我吊唁吗?
我最喜欢的衣服和有洞的黑色帆布鞋会不会被他们放到二手货市场上卖掉,像他们对待其他死去的人那样?
他们会哭吗?
他们会看着我躺在棺材里,被一铲一铲慢慢埋掉吗?
我的照片会被套上黑色的相框摆在厅堂里吗?
葬礼上,会有多少人来?
......
我不清楚我会怎样死掉。如果没有死掉的话,当然就不会有葬礼,没有安眠,以前的设想就都不存在了。
我尝试过很多次,或者误打误撞了很多次,但都没有死掉,我强悍的生命力盛过我想要死去的念头。最早的严重肺炎,被鞭炮喷吐的火舌灼伤或者车祸,当亲人都已经要放弃我的时候,我却好运气地活了下来。我运气不好,没避开这些倒霉的事情,但是每一次又好运气地活下来。
我这样的小强命还需要说什么吗?我说。
不,小强命拿来形容你的生命力还不够。朋友说,只有水熊虫能与你的生命力媲美。
于是我笑。
明明在印象里,世间万物,人总是那个生命脆弱的动物,唯独我就是众多人类中的特例。那时的情理总是这样,越是期待什么东西,它就越不到来;可是你越是不期待它,它反而死皮赖脸地找上门来。
确实是这样,什么都是这样。
我不是毫无理由地寻死。屈辱,绝望,惶恐,无法忍受身边的乌合,想逃离浑浑噩噩和一事无成,或者想要忠诚地追随某个人离去,亦或者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真诚,以刚烈的反抗形式反抗什么事后想来根本无关紧要的压迫......世界和社会永远都会是那样,如果去适应它就会被它改塑,想要改变的话就会被它打倒,“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抬不起头来”,浑浑噩噩地混吃等死,最后会变成乱坟岗子上的鸦食。我曾经满怀希望地战斗着,可后来发现自己毫无疑义的奋斗与试图撼动大树的蚂蚁一样可笑。这个世道实在是不公平,空虚伪善的奸人和见风使舵的戏子总多于能人志士,而一个人单打独斗就是螳臂挡车,必死无疑,最终受人爱戴的还是切帕雷洛这些“圣徒”。
我被很多愚蠢的事情烦扰,每遇到一次便萌生这样的念头。分明在那些重要的大事上都勇敢地挺过来了,那些糟糕到想吐的烂摊子也挨个解决了,但是反倒被琐事压倒,如果只是一件根本不值得理会,但它们就像是累积起来的一根一根稻草,到最后压垮背负着它们的人。我好累,挺不住了,真的挺不住了,可我还是站着,背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稻草,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假装自己的背上没有那种重量,假装自己和那些人没有区别。我清楚世上不止我一个人会对于活着感到痛苦,可是,为什么别人能够做到而我却不能?当然,不论我怎么做,从来没有人理会我,连同我的朋友,我无比信赖的朋友,每一个人都对我背负的重量视若不见。我很理解这种情况——因为这捆稻草只有我一个人背负。
实话说,我的求生欲望很让人难以理解,当别人期盼我死掉的时候便如此旺盛,满心想跟他们对着干,将他们气死过去;他们彻底把我忘掉的时候,反而觉得痛苦异常,只想死去,想快点轮回转世成一条不无聊的生命,一次能够被所有人都需要着的生命。
这样一想,我倒是理解为什么我越是期待它来,它越是不愿来访的心理了。没关系,我理解的,朋友,我理解你。
我不记得我站在那条前往八达岭长城的铁轨上时到底想过什么,只记得那时候脑袋分明冷静极了——冷静到了要被冻伤的程度。我一遍一遍想,这辆火车会把我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从没有人到过那里,我将是那里的第一位访客……而我在等这辆火车。直到脚下的地面轻轻震动起来,额头枕着的枕木也咯咯地撼动起来,我告诉自己,它就要来了,它就要来了。可是当我慢慢支起身想要看看那列火车的模样,叫那火车彻底亲吻我的时候,一个人从一侧撞上我,缠着我从铁轨一旁灰色石砾堆砌成的坡道上滚落下去。这一摔,摔得我满头混沌,火车呼啸着的声音震荡我的耳膜,以至一段时间之内我的耳朵仍然在嗡嗡作响,听不见救下我的同伴讲话的声音。我坐在那里看着火车飞驰而过,顾不上眼眶上被磕破的伤口中涌出的血液流进了眼睛里,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像是上学没赶上校车的孩子一样失落。
好安静。
四周处于骇人的安静,仿佛一部默片。我看到那个人,勇敢地跳上铁轨把我推下来的人,她一边摇晃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冲我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只看到她的嘴巴张合,脸上尽是担心的神色。我很生气,一点也不想感谢她,她害得我要去等下一列火车。
于是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道谢(至少我知道她会很想听到我感谢她),拿出吃奶的力气一路狂奔,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大猛兽在尾随我,打算一口吞掉我似的。我没命地跑到家里,把门狠狠摔进门框,大口喘着气,觉得肺部就要燃烧起来。要怎么做?我问自己,现在你已经失败了,你还得想下一次的对策。
现在就连找死都得想办法了吗?我恼怒地用脚用力蹬踏着门厅处的地垫。既愚蠢又该死的地垫,看在你那恶心的颜色的份上,如果你再不被母亲扔掉,明天就会被我撕碎的。我的愤怒曾经烧坏了很多东西——包括这个地垫在内,它曾被我用锯割木板的手锯凶狠地撕掉了一角,那下面千疮百孔的胶皮也曾经遭过我牙齿的啃咬。
现在我不仅恨透了那个救下我的人,甚至还想立刻返回去跟她打一架。可恶的、脑袋里跳进过青蛙的家伙,她放跑了我这个破坏狂兼社会关系和谐毁坏者,她本该对全世界道歉的。我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摸着额头,突然触到了额头上和眼眶上方伤口中淌出来的热乎乎的液体,它们蒙住了我的左眼,使我眼前模模糊糊的,接着弯曲着像一股溪流淌过我的脸颊,蹭到了衬衫的衣领上。
我又活下来了。我才想到,我会死,如果当时我还留在铁轨上的话,我一定会死掉,连全尸都留不下,身体被切分成很多部分,残留在铁轨上,我的血液也会在下雨的时候被冲刷干净。一定会很痛吧,但是不会痛上很久。我会变成泥土。可是现在我的身体还很完整,只有眼眶和额头上有一处擦伤,肩膀和膝盖上有些淤青罢了,拜我的运气所赐,我竟然还活着。哈哈,我竟然还活着。
......
我很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死掉。很多次接近死亡,目睹他人的死亡,追逐自己的死亡。看着别人的生命流逝,却没有办法带他们回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什么时候也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事情,不清楚身边的人会不会做出像我一样的无法挽回的事情。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他们不会再回来,无论怎么向上天恳求,他们都不会再同我说话,也不会向我露出笑容,不会像以前那样站在我身边。虽然自己很努力地追逐死亡,却做着阻碍身边之人追逐死亡的事情,我说出恶劣的话语,用古怪的陈词滥调,笨拙地试图阻止他们,防止那样的事情在我身边上演——听上去好自私,我明明才是没有立场讲这些话的人,但是一遍遍原谅自己又憎恨自己的人还是我。
我在阻止自己再看到一次如此骇人的死亡,身临其境地站立在那片松树林里,看着面前发生的惨剧,一场因为恶劣言语和误会造成的惨剧。可现今我没有机会同她解开误会,她已经一个人离开了,无视我的挽留,彻底将我拒之门外。我好想去追逐她,跟上她,坚信她含冤死去灵魂必定存在于世间——可我怎么也死不了,生与死是我们之间阻隔的最厚重的壁障。可她还是在的,她一次一次闯入我的梦里,一次一次质问我的罪行,她没有走掉,而是被我留下了,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画眉,被禁锢在了我的梦里。她一定很生气吧,要不然为什么要那么气愤地指责我呢,我剥夺了她魂魄的自由。可是、对不起,我真的很想你,我想留住你,想让你永远在我身边啊,对不起,我好自私,可是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当我们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就是互相的家人,你救了我的命,救下了很多次,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回报,反而变成了你死去的罪魁祸首。可惜如今,我就连身边一意寻死的朋友也难以阻拦,我这个家伙正是如此的无力啊。
可是现在我在这里,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懦夫,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事实,活了这么久,非但一事无成,又失去了爱着自己的亲人或者可能爱着我的朋友......这里好冷,一个人也没有,或者我从一开始就在幻想身边有什么人能够支持我走到最后,这里是一处仓库,我想我的价值与这里废旧的纺织机器已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了吧。我很抱歉,对不起曾经遇到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件遭我蹂躏的物品,更对不起已经死去的人,我想,我走得够远了,我想停下来了。
亲爱的、看到了这则讯息的朋友啊,谢谢你愿意将如此冗长的字句看到最后,既然你能看到,就说明我在乎你又信任着你,希望最后见你一面。你知道的,在那个我们过去曾去过的旧纺织厂的仓库,我就在那里,可是对不起,你可能见到的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独自驾舟前往忘川了。不要太过悲伤,我相信你会勇敢地活下去,尽管手中一无所有,但是还是会挣扎着活下去对吧?这个世界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现在,我不再是同你们竞争的敌人,这是我可以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不要紧张或者恐惧,请用一支火炬将我化作泥土吧,这是我的身体能为世界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清,我本该早些来找你的。
Ori·G·Marionettica
2019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