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 春
两年的时光稍纵即逝，这条繁荣热闹的街道也添了新景象，街头的那家小店支撑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百货公司，转到侧墙，就能看到一副巨型画幅，是为香烟代言的油画广告，那一张笑脸盈盈的面孔，分明是莫寒的脸庞。仅仅两年时光，莫寒从无名小卒开始，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成为今日最炙手可热的歌星。打开收音机，不管往哪个方向调整旋钮，都能够听到那婉转悠然的歌声，唱遍千百哀愁。早期有人提到这一派的唱腔像极了某一位名角，后来这一类的讨论声也随着那位名角的陨落而悄无声息了。
公司总是为自己安排一些出入上流社会的机会，想要借此机会提高个人档次。殊不知当聚光灯投射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面对台下正襟危坐的达官贵人，从麦克风上传来细微的杂音将自己的思绪带回了几年前的记忆，戏台之下掌声如雷鸣，叫好声络绎不绝，看客们激动地站了起来，舞台上的斑斓纷纷拓进他们的眼眸里，他们看着贵妃娇媚多姿的神态、霸王大杀四方的英勇，戏台上一切如梦亦如幻。而纵观眼下，杯盏交错之间，舞台不再是那样热闹，冰冷的现实用它最为尖锐的一面刺破了脑中的泡沫。只是，再多彩的灯光也不能够照亮鞠婧祎的初心了。
几首曲子后下台来，莫寒借身体抱恙的理由，挡掉了迎来的酒杯。等到上了车，才放下所有防备，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座椅当中。
“莫小姐，还是直接回去吗？”
从驾驶座传来低沉的嗓音，莫寒只是静默着看向窗外，在刚才那一段热闹的泡影逃出，竟然不过黄昏时刻，整个城市浸润在璀璨的金黄当中，显得温柔而自然。一天又要过去了，像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两年，莫寒发觉那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就快要被消磨殆尽了。
“不。”
镜子里可以看到莫寒缓缓转过头来说道，
“去嘉兴茶馆。”
今日的招牌上写着：说评书。
还未踏进门槛，突然迎来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莫寒抬头便看到了穿着崭新墨蓝色长卦的戴萌掀开幕布走到舞台中央，面对着看客们鞠了一个躬之后，醒木一拍，折扇一开，很快就投入了状态。
“上回书说道......”
在舞台上的戴萌成了最耀眼的存在，所有人为她欢笑、为她鼓掌、为她所专注。所有人都被这极快乐的气氛渲染着，交头接耳来讨论台上这女子的不凡，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但讨论的话还没有说到一半，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所有人屏息，等待戴萌细细道出故事的后续。
莫寒觉得心里高兴，不管从何角度来看，戴萌果然是更加快乐的，源源不断的活力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喷薄而出。她更自由了，更快乐了，是莫寒亲手解开了那一圈又一圈的铁锁。
但同时，心底总有些说不上来的。莫寒只是紧锁着眉头，指甲捏住发白。戴萌一边慷慨激昂地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飘过每一个座位，直到来到这个角落的座位，戴萌在一瞬间克制住了，扭过头，没有再看过来。就像是一条街的两个人，狭窄的街道，却故意避免任何眼神交流。
心底总有些感觉，仿佛暗暗压下一层乌云。只是莫寒说不出来。
听了一阵，在莫寒正要起身离开时，余光瞟到一个侧身猫着腰向自己走来的人，稍稍靠近，说道，
“莫小姐，我们坂本先生有请您一起品茶。请跟我来。”
一句简单的邀约，没有毫无推脱的选项，莫寒往那传话人手势的方向瞥了一眼，低头稍稍整理一下衣装，就坦然地跟着去了。
很显然，楼上是被这位坂本先生包下了。宽大的面积却只有一张桌子，从背影看到他挺直了的脊背，军装上没有什么皱褶，就像他光滑而闪耀的头颅一样。但同样在闪耀的还有他肩部的那好几枚勋章。
莫寒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坂本的身旁，稍稍一欠身，说道，
“坂本先生，你好。”
坂本不紧不慢地将杯盖合上，只是点了点头，说道，
“莫小姐，坐下吧。”
莫寒只是从他的余光探过去，舞台的颜色浅浅的映在他的脸上，使得莫寒完全估摸不出他的喜悲，只能够防备着坐下了。两人一时没有交谈，只有戴萌的声音填满了这一段静谧的空气。
坂本终于像是回过神似的，笑着扭过头对着莫寒说道，
“听说莫小姐也曾是这戏班的人。”
莫寒觉得诡异，这坂本的笑容像是硬生生戴上一副面具，每一块肌肉都脱离了它原本的轨迹，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形状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
“是学过一段时间。”
莫寒点了点头，回答道。
坂本听罢，又再次端起茶杯，以极短的时间撤回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毫无表情地吹开浮在杯口的茶叶后，才缓缓说道，
“听说莫小姐深得名角蝴蝶的真传，而在下正好对于你们中国的戏曲文化十分感兴趣，不知莫小姐可否赏脸，让在下有机会欣赏到小姐的一场戏呢？”
坂本的语气与措辞面面俱到，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莫寒作沉思状，低下头皱眉思考了一会，才再开口说道，
“坂本先生或许不知道，我现在并不是自由身，一切都要听公司安排，不如等一切商量好，再给先生一个确切的答复。”
“只见两人面色不改，但桌底下已经是几个回合的刀光剑影，暗涌之际，仍胜负未分。待这厮一转身，却发现暗箭难防，电光火石之间，一把一丈多长的红缨枪迎面飞来。”
”只听见啪的一声。”
戴萌拂袖一挥，醒木结结实实地与桌面发出响亮而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茶馆之内，所有人都好像是如梦初醒，被这震动吓得一个激灵，只见戴萌咧开嘴，向看客们献上了一个笑容，说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戴萌一边笑着对看客们露出无可奉告的表情，一边止不住用眼神往楼上望去，看到了一脸淡定的坂本以及他身旁的莫寒，他们的脸庞熔化在那黑暗中，脸上的表情模糊到难以分辨，看来是触不可及的遥远，而又时刻在戴萌心头萦绕。
戴萌只是远远地看着莫寒，没有等到莫寒的目光转移过来，就向着看客们深深鞠了一个躬，只给莫寒留下了背影。
一辆漆黑色调的私人汽车在路上驰骋，一路无声，司机看着镜中的莫寒只是静静望着窗外，在驶入一条街道时，又突然开口叫停住。
“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办个事情。”
随后，莫寒就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对面的电报局。等到司机抽完了那一支烟，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之后留下灰色痕迹。才看到她再从电报局露面，坐进车座，一脸心事沉沉的模样。而司机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看似沮丧的表情，每每载着莫寒来到电报局，都会出现类似的表情。
或许是家里出事。司机便不再多问了。打开车门后又是一片肃静，汽车缓缓起步，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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