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 秋
眼前的小镇看似毫不起眼,但每当夜晚来临时,就统统变了个样子。摊贩们立刻占据最好的位子,置好家伙,先不急着叫卖,等到食物的香气飘出,自然能够引来生意。一开蒸笼,应有尽有,都是后半夜最爱的吃食。香的、甜的、辣的、咸的。裹上炸粉的年糕刚刚下了油锅,滋滋作响后从白转为金黄,蒸腾的香气还未飘远,一次买卖已经做好,裹上薄薄的白糖,一口下去还在冒油,舌头烫得说不出话来,但甜味已经上了心头。而车夫们还在马不停蹄地忙碌着,肩膀上挂着一条白巾,等放下客人,来不及擦汗,余光瞥到路边的客人招手,抓起扶把又跑了起来,侧耳一听,要去嘉兴茶馆。这已经是第五趟了。跑到满头大汗,茶馆门口又是一副人满为患的景象,门口摆放的招牌上赫赫写着:名角蝴蝶之徒出科后首演。看来是快要开戏了。等客人下车,又再打量了一下这晃眼的招牌与红绿相间的装饰,车夫再抬起车,头也不回地走近黑暗中。
茶馆后台,戴萌偷偷掀起布帘,观察一下坐席状态,果然已经接近全满,包厢里还坐着不少看似富裕的少爷和姨太太,正一边闲聊,一边吃着茶馆附送的果仁盘子。底下更是人头攒动,静待开戏。戴萌攥紧拳头,激动地钻到后头,声音都高昂了起来,
”整个茶馆都坐满了人,都是来看你的呀,小鞠。"
这时候,莫寒还坐在梳妆镜前,镜中细致的五官,眉清目秀,棱角模糊在铜镜里,同样溶化了所有镇定。妆发已定,但莫寒还是止不住再往脸上擦拭。耳旁,戴萌的声音只是像风一般擦过,远不能安抚自己一身的冷汗。
戴萌从幕布背后转过头,莫寒僵硬的身躯只是立在木凳之上,戴萌的眼神软了下来,慢慢放下手,走到莫寒的跟前,垂下眼神去对上她的目光,拾起桌上的眉笔,迎上那脸孔。戴萌虽是注目在那眉尖,但每一下轻抚都打在莫寒的心头。
“你还记得那回病了,你半个月都恢复不了嗓子,师父心疼你,不想再让你受这么多苦。你哭着在院子里练过场、练步伐。”
莫寒被戴萌的话语拉入到恍惚的记忆之间。
额头的滚烫还没有消去,莫寒不肯将就在那所谓的平庸当中,两臂平举在左右,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在莫寒的眼中已经失了平衡,一切判断都在高温之下没了焦点,不断跳动的焦虑升到嗓子眼,耳旁仿佛响起了锣鼓的声音,莫寒远远地看见戴萌向自己跑过来。
“后来背着你一路寻大夫,都说你的脑子已经烧成浆糊了。那天你紧紧抓着我的手,满脑袋都是汗,死死地咬着牙,也不肯放弃。”
“比起那回生死关头,今天算得上什么?难不过你的。”
戴萌最后扫过眉尾,才满意地放下,握住紧缩在膝盖上的双手,又是那一个笑容。莫寒觉得戴萌的目光温柔地融进了一切紧张、不和谐的心情。等到丝竹声再绵绵地回荡到耳边,莫寒就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徐徐起身,红幕布前,一切才刚刚开始。
“今儿个又上的是哪出好戏?”
一阵吵闹声随着几个人的闯进而出现在门口。推推搡搡之间让出一条道来,领头的赵胜是警署的队长。他嘴里叼着的牙签随着舌头搅动转左转右,大摇大摆地坐进这实木椅,抬脚翘在桌上,警靴碰掉果盘,撒了一地的瓜子果皮,但他的制服依旧白净。几位跟班马上位列齐整,绕着椅子钉住,抄起警棍不断敲打着其他的椅背发出恼人的咚咚声,活像叫花子绕着流氓头子要饭。
“怎么还不开始啊,我们队长都等急了,管事儿的倒是出来给个说法!”
其他看客不过是老百姓,看到这种阵仗哪敢再说话,捏起杯盖的动作微颤,甚至已经有不少人狠心扔下戏票逃出门,谁都知道赵胜多作恶,早两日无事生非砸了人家的店铺,今晚的戏又怎么会看得安稳?不管是蝴蝶还是飞蛾,自己求个安稳最重要。
领班的从后台瞅到这场面,不禁两腿晃了晃,情况险恶。但还是要吞进心里的那些话,撩起帘子走出去,不安地握拳在手掌里摩擦,对着赵胜赔起笑脸。
“队长,我们这儿都是准点开场的,还有半个小时,请你多担待。"
低头哈腰的动作就算是再不满,面对眼前这尊大佛,还是需要懂得适度屈伸。
只听见嘭的一声,警靴从桌面上抬下来,定定立在地面,领班瞅见鞋后跟那专属于警署的标志,不由地咽下口水,抬起笑脸,对上赵胜微眯的眼睛。
“今个是什么戏?”
"报告队长,是蝴蝶徒弟的首演。”
呸。
一根沾着口水的牙签突然弹到领班脸上,随即掉在地上,发出卑微的响声。现场鸦雀无声,悬在半空中的杯盖定住不敢动,所有的眼神钉在这两个人身上,像是在观摩一场好戏,敌我双方按兵不动。只见领班脸上一僵,怒气聚集全不敢反应在脸上,高挑的眉毛硬生生压了下来,却无法舒展开来,蹙成一团纠结在眉骨。领班只是咳嗽一声,不语。双手贴近在大腿边,紧紧抓起一撮布料。手背青筋一路突起延伸至小臂。
“老子不看什么弟子,蝴蝶呢?叫蝴蝶出来。”
“对不起了爷,蝴蝶今个儿不在。
虽然蝴蝶只是平时在戏班排戏演出,但那些脂粉还是盖不住倾城容貌,作为花旦在台上的一举一动本身已是风情万种,哭也娇媚,笑也迷人,嗓子唱出的浓情蜜意与痛苦别离婉转过任何丝竹之声。种种算下来,想要追求这位名角的人自然是从街尾的嘉兴茶馆一路排到临村了。赵胜找上蝴蝶多次,苦于蝴蝶多次拒绝,现在叫上蝴蝶自然是图谋不轨。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角,领班也只能硬着头皮吃回苦头。
脆弱的木椅随着承重量的变化发出痛苦的咿呀声,赵胜站直身子,目光瞬间凝在领班微低的头颅上,冰层下的汹涌即将破冰而出,只见赵胜的右手往腰带上绑住的枪袋寻去,刚要挑开封口,刀剑即将交锋之际,所有人都为领班的未来捏一把汗,举起杯盖微微遮住眉中央,不忍再看。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赵队长来捧场。”
话音还未落,从后台徐徐走来一个身影,听着不觉得是泼辣粗俗的口气,也不同于烟花场所的那些庸脂俗粉的语调。淡淡地来了一句,却像是咻地飞来一支长矛戳进赵胜身旁的木柱上,让人一时措不及防。
赵胜瞥见蝴蝶从容不迫地走来,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狠狠斜眼瞪了一下领班,表情按兵不动,漆黑的警靴往那小腿上一踹,再故作体面地理一理制服上的褶皱,挺起胸膛迎了过去。而领班也只能咬牙忍下这痛,跟了上去。
“刚才还和领班说着呢,想不到你就来了。”
“不关他的事,我也是才来,给我的徒弟捧捧场。”
“我可是好几日没看见蝴蝶小姐,没听见你唱戏,我可是寂寞着呢。”
赵胜的个性极其油腻,以至于他的话语完美拿捏着阴阳怪气的程度,刚刚好达到令蝴蝶不想要正眼去看的地步。多次明示暗示,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自视不凡。
蝴蝶轻巧地侧过身,刚好错过赵胜迎接下来的手掌,往前迈两步以更加接近戏台,只让赵胜面向她的背影。再开口说道,
“赵队长别叫人难做。”
赵胜自以为这句话可能是暗语,像是那些戏文里小姐欲拒还休的说辞,只要自己推开门,就可以得到香玉满怀。眼前这背影的后头或许是满脸娇羞等待着自己。大美人就要触手可得了。
蝴蝶没有料到赵胜直接伸手搂过自己的肩头,如此轻薄又自大地对自己说道,
“只要蝴蝶小姐愿意到府上给我唱一曲,让我享受一夜,我赵胜做鬼也风流啊。”
蝴蝶冷漠地望着赵胜近乎大笑着说出这样一番话,甚至特地在吐出某些字眼的时候向自己挤眉弄眼。碍于领班的面子,蝴蝶一直在忍,忍过多次赵胜无故出现在后台的骚扰,忍过那些远低于自己底线的“邀请”。发觉自己忍耐到了一定程度,反倒是丢了耐性,慢慢打磨出尖锐。在今天这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终于忍无可忍。在肩头的手掌即将往下滑去之时,蝴蝶迅速地做了一个决定。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蝴蝶伸长了手,举得高高的,再猛力下落,响当当给了赵胜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回荡,险些吓掉所有人的眼球。也同样包括赵胜,他惊讶地捂着脸,死死盯着蝴蝶,那一掌以火烧的速度燃起赵胜的右脸。他捂脸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头,那火气也一股脑地从面上烧进心里。而领班的此时已经吓得腿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手止不住地发抖,直喘粗气。
整装待发的莫寒此时和戴萌一起望着外头不知所措。本该是热热闹闹的戏馆却如同冰窖一般。台上的戏还未上演,台下就已经来上一出,接下来发生的事在莫寒的眼里全都放慢了,仿佛站在老天爷的位置俯瞰着这场戏。
鼓点从赵胜的跟班一脚踢翻了木椅开始响起来,碟子与杯子扫落底下,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乐器,应接不暇地响起。警棍四处挥舞着,想要破坏一切的架势,破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快板在一开一合,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响成了锣声,大锣和小锣接连而起。赵胜一把推开蝴蝶,从腰间掏出黑乎乎的东西,对着蝴蝶的前额。看客们定睛一瞧,尖叫着四散开来,
“枪,是枪啊!”
脚步声加快了鼓点,像雨点一般落下,一切都急凑起来,所有人都在奔跑,都在尖叫,穿着警服的跟班已经控制不了局势,黑压压的人们都想要往那出口涌去。莫寒看着领班的神情,是下了决心的眼神,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时间点,四肢如散开的网一般,向赵胜那方奋力扑去,将那支枪压在身下。与此同时,莫寒的余光又往楼上瞟去,慌忙的人群撞倒了一切,桌子、板凳、茶碗、碟子。这场戏的高潮就在倾倒的酒杯与燃火的烛台交叉的那一刻升起,火舌从木桌上延伸下去,到椅子上、到地板上、到横梁上、到幕布上、到人们身上,不可阻挡地吞噬了一切。还未反应过来,火光已经窜了出来,整个戏院身处火海之中。
莫寒愣住了,紧张的心情还没得到转变,就目睹了这样的场景,火势很快蔓延到舞台上,危急时刻,眼眸里已经是一片红了,自己的双腿却使不上力气。突然之间,手掌被紧紧抓住,
“这里要塌了,快!我带你走。”
戴萌将莫寒的戏服撕下两块,系在脸上以捂住口鼻,再扶起身旁的莫寒,跳下戏台。用肩膀撞开阻拦在前头的人,两个瘦弱的身子极力想要挤出人群,往门口奋力冲去。自己的戏服被接连踩住,莫寒踉跄着差一些跌倒在台阶,戴萌没有放弃自己,而是迅速地从一旁捡起瓷杯的碎片,蹲下身子去割开莫寒脚边的布料,莫寒低头看到戴萌满脸的汗滴,紧紧咬着双唇发白,但眼神坚定地注视在一片雪白的戏服上,想要帮助莫寒获得自由。随着嘶拉一声,终于又稍微松懈的眼神,戴萌再次握紧莫寒的手掌,两个人再次向出口方向前行。此时的莫寒,目光里只装得下戴萌的背影,还有她们紧握着的手掌。
莫寒回头看到雪白的戏服着了火,红光卷起黑边迅速撕毁了所有精致的刺绣,看着绝望,看着渗人。
只是没有想到这场大火一路烧着,烧掉了莫寒规划好的一切。
蝴蝶的嗓子毁了,即使领班再如何努力地从人潮中去抓住那个身影,铺天盖地的浓烟成了剧毒的药,熏废了那一把老天赐的好嗓子。练习过千百次的唱词,从那口中传出已不再委婉动人,像是一把失了调、生了锈的琴被胡乱操弄着,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在燃烧着的横梁从天而降时,蝴蝶发觉自己喊不出口了,只能够用手指死死抠弄着地砖,痛得指甲与肉分离,却不是因为腿上的重担,而是因为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嗓子。
戏班倒了,领班遣散了一班人之后,就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给蝴蝶医腿,但所剩无几的那一些远不够填上这个大窟窿。
蝴蝶昏迷了三天三夜,莫寒和领班就在病床头守了三天三夜。只是望着那一双紧闭的双眼,莫寒便发觉到心头酸楚得很。虽然首演未成功,莫寒却收到了多次的邀约,想要签她做歌星,毕竟蝴蝶的名号便是金招牌,而随着年月增长,莫寒的外貌同样是越发出众。
余光撇见领班苦苦祈求拖延交款日期的背影,鞠婧祎终于下了决定。
“领班,要不就把我签出去吧。”
“不可以的,要是蝴蝶醒了,她会怎么说我?”
莫寒望着蝴蝶,随即转过头来,一字一句说道,
“如果师傅醒来发现要永远失去双腿,又会怎么想呢?”
领班不再开口,低头作沉思状。莫寒又自我调节地说道,
“唱歌虽不同唱戏,但也算是用上了师傅的教导,也不是算是背叛师门了。”
嘴上虽是这么说道,莫寒的脸上始终是苦笑的模样,咧开嘴却笑不出来,反倒是眼睛里不知不觉积攒了泪珠,摇摇欲坠的样子。大火毁了师傅的前程与未来,同样烧毁了自己十几年的努力,但如果两者有得选择,莫寒仍然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前者,毕竟一切都是师傅给予的吧。
“只是,我有个条件。”
莫寒看到领班稍微吃惊地抬起头,又说道,
“我希望戴萌不再做跑堂的活,说评书也好,讲相声也好,我要戴萌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别再阻拦她。这样的话,修缮茶馆的钱,我也会尽力去筹的。”
莫寒提的任何条件,领班都答应下来了,同样也包括对蝴蝶以及戴萌保密的事。莫寒只是不想增添任何人的负担。一切手续都在悄然无声中完结。那一头的公司同样也尽量高效率的完成交接任务。
而对于戴萌来说,在某个夕阳即将落下的傍晚,在一场昏昏沉沉的午睡醒来之后,莫寒便突然告别了自己。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