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我独自散步时被人叫住,是煤老板的儿子,英气风发,拉我去他那坐坐。我还当是哪儿,结果被带到了停泊在港口的一艘大型远洋贸易船上,成群的集装箱小山似地堆放在甲板上,等待发配。他说自己有个船舶公司,专门从事大洋两头和南太平洋群岛间的贸易。我说押送的不该是专业的船长吗,老板不该是坐在办公室里喝大茶谈生意才是?他自豪地摇摇头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旋即尴尬地解释说其实在这船上他的级别相当于普通水手——炮灰,他爸有公司股份,但不让他来,只好从基层做起。
“升官只是时间问题,虽说没有开大炮的机会,但也得防海盗。鱼雷‘嗖’一颗过去,整个海面都是火光。我就等着人家来打劫呢,刺刀都准备好了。以后去波斯湾运石油或许更刺激……”
我回到旅馆,缘坐在床上抱着双腿翻频道,左右不如意。缘说饿了,我打服务电话送来海南鸡饭,小心伺候着喂缘吃了一半,自己吃完另一半,就把餐车推到门外,关门宣泄一番。我摸着缘的那里,缘看着我的眼里映现出自己的影子。技巧越来越熟练,身体越来越适应,我看着缘的脸,看到的只是自己。
乘上回去的列车,大雪仍旧飞扬,但不至于阻挡现代列车的脚步。扫雪工人一如既往,兢兢业业,根本没休息。我特意在副食店买了包烟,递给熟识的工人。他抽出一根衔上,我帮他上火。他感激地搓搓手,满足地吐出一口烟。我请他来吃火锅,他推辞说今晚得回乡下过年,城市里也不尽如人意,孩子——儿子——也好久没见了。他还说现在回他租赁的小屋里拿书来还我。我叫他留着,觉得吃透了再还不迟。
因为没有空调,晚上总是冷得不行,睡不着觉。半梦半醒间感觉思绪浮升一阵又降下,就要脱离躯壳却不能。我暗中去勾缘的脚,也是冷冰冰的——两块冰放在一起会融化?缘不会抱怨说冷,我就更不应该说。稿子大多被退,偶尔的几篇也只是充当零花,生计还得靠打工才能维持,不是能静下心做学问的时候。人是跟人在斗争,不像其他动物是跟自然斗争。缘发表的文章反而比我多,写些容易被接受赞叹的优美散文,但也是闲心的产物。从娘家带点蔬菜来,够我们吃几天。于是现实的压力开始来了,我把一切想得简单,社会的审美说变就变,没有任何专业知识的我成了所有行业的排斥者,只能在酒吧里擦擦玻璃。算账是精确的,结巴着口袋过日子,虽然不知意义为何。
缘生了病,高烧不起,我只得放下所有事来照顾她,手忙脚乱地揽起原先由缘做的事情才知道自己的愚蠢。存款尚能维持数月,然而这并不是乐观的景象,总得为许多年后的我们打算。房东太太那些天会送些药以及多余的新烧的饭菜,我感激地收下扶起缘喂她吃了,心里却一直揪着——万一自己也倒下了……
原本还有额外的四年为自己作最后的一丝准备,我平白地放弃了,于是提前的“迫害”降临在心智幼嫩的我身上。每逢遇到艰难时节——以前不顺心的时候也一例——总能活下去,最后大不了一死!然而害的不仅是我,也抹去了缘的四年,讨的不就是成为人上人?还有我们的父母,只要开的下口,怕是会帮助我们的,但自己倔强的心不甘于屈服,给自己当初不明智的选择作了悔恨的墓碑。
缘头上敷着冷毛巾躺在床上,脸颊通红,不时睁开眼愧疚地看我一眼。我回避她的目光,靠在床沿边喃喃道:“即便不知有无出头之日,我也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努力。自己没有选错。”缘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再吃力地缩回去,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思索着在家赚钱的方法,缺乏专业知识的我平日看的又尽是些历史、文学等对现实无补救的东西,终于转回写作,怎么着也得在几个月内写部小说。
靠自己摸索不可避免的走了许多弯路。上午写时揣摩着人们会接受什么,中午看过自己首先就接受不了撕掉;下午写时按照自己的想法奋笔疾书,晚上看时又都是些愤世嫉俗不会招人待见反而落个轻蔑之言慢慢地撕掉。脑袋很疼,昏沉沉地每天早早上床睡下,抱着缘的身子忍着不留一滴眼泪。若是自己——大不了一死。
缘烧退下又躺了两天就争着把自己的活揽走了。我重新去酒吧打工。
时间过得不算快,每天的感受真真切切,看不清所谓终点。荣誉、地位、财富只是写在纸上的六个大字,高高挂起讽刺自不量力的自己。
穹放假回来看到我们的寒碜样不禁吓了一跳,心痛缘总是干这么些无意义的活计。穹在大学里过得很体面,成绩优异,追求者众多,总是穿着时髦增色的衣裳。她来我们这一坐就是一上午,在家里与缘侃侃而谈大学的新鲜事物。我有时回来吃午饭听到心里感慨道的确不是在这小地方能见到的情形。我们准备做饭,穹就起身回去,我们也觉得留她吃饭不见得好,不过是浪费一杯米,进她肚和进我们肚完全是不同的意义。
周末我在家,穹来时我就问她李木鱼如何,她说又去哪里旅行了,不知踪迹,偶尔会有明信片和信寄来,但不会说在哪里,空洞地谈些感慨一定要带她去云云。我说怕是过得不错。穹说谁知道呢。我说现在对他感觉如何?穹说不咸不淡,如果他向她求婚,并且有份稳定的工作,应该会嫁给他,当然是在遇到心动的男人之前,不过也是毕业之后的事了。我说大学也没有?穹说不咸不淡,相较还是李木鱼特别点。我把两只木雕鲸鱼还有一幅当初他们玩交杯酒的素描交给她,我说鲸鱼给一只李木鱼,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穹看了画,观赏了一下鲸鱼,平静地收下了,赞赏说我的小伎俩多。我说人没什么本事。穹笑笑就起身离开了。
偶尔会在“缘之空”里掺些威士忌,度数不高,就跟吃微辣的一样,嗓子有羽毛轻撩的感觉。缘穿着白色礼服弹钢琴,自从李木鱼走后就由缘接替了。除却惯常的《银色飞行船》之外,也弹些月光曲或客人点的爵士乐。顾客每点一首,会塞几十块的小费在钢琴上的高脚杯里,或是有要求共同演绎的,效果反而更好。我画了好几张缘沉醉声乐中的优雅姿态,回去挂在墙上,伏案写作感到烦躁的时候有安定心神之效。
缘和近来一个实习的女孩很要好,叫新月,是个小提琴手,今年考艺校时成绩不理想,一边打工,一边准备复读;听到钢琴声,就被引进来直接到吧台旁要求来打工,可以拉小提琴。缘看到新月莫名欢喜,总是捏着她的脸谈天。新月叫苦说缘姐太可怕了。
我端给坐在沙发上的她们一人一杯“缘之空”,新月啜一口就叫嚷说一点没有感觉,来点酒!我无奈问她要什么,她沉思了一阵,听缘说只喝这个,就驱我走开了,重新拿起一小口一小口尽量品出感觉。
李木鱼的出现是暑假的最后几天,穿得跟富少爷似的,拿下墨镜别在衣领上,对着在柜台擦玻璃的我说:
“来只木雕鲸鱼。”
我一惊,抬头一看就是那张经过精致整理的熟悉讨喜的脸。
“来杯‘蓝鲸’怎么样?蓝莓汁加柠檬水。”
“可以可以,还是这么低档的东西。”
“跟我人比较配——命中注定,见识少。”
“你这话也算高档了。”
“莫明其妙。”我递过一杯湛蓝的饮品。
“完全没想到颜色这么美。”他惊异地说。
“对得起它的名字。”
“回来找穹,她就给我一只鲸鱼,说是你送的,”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鲸鱼,摆在台面上,“所以来问问你有何含义。”他喝了一口“蓝鲸”,品葡萄酒似的。
“这是从一个已消失的地方带回来的。我拿回一个样品,照着雕了几个,为了时刻记起那么一个神奇不似世间物的地方。”
“所以是提醒我记得那些注定会遗忘的东西。”
“希望吧,毕竟有些事不是靠自己能决定的。我没出去过,一直待在这座小县城里,生活简单,必须记住的东西很少,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年轻嘛,生活这么容易满足的人可不多。”
“满足不满足说不上来,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只是看得没那么重要,有条退路。尽管这退路不是催人上进的。我还算幸运。”
“还记得我说自己是‘上帝的宠儿’的话吗,那真是自大得不行——年轻嘛,觉得自己有点特殊的天赋就想急于展现,抓住不放,无法容忍安排下的生活,急忙逃开……之后我看了许多人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却很开心——你现在也快落入那个‘陷阱’了——大概只是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同而已,自己这么流浪也不见得如何了不起,思想境界多少高只是自己的空话。唉,雄心大志褪去大半,写的诗也淡泊宁静,倒符合了某些人的口味,还被赞叹说‘颇为难得呢’……现在又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你家有空房间吗?”
“我和缘在外面租了房子,不过有空房间可租。”
“可以可以,我去给女老板打电话。”
缘把新月介绍给李木鱼,结果新月瞬间就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