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鱼邀请我去看他女友的墓,“我回去时跟他们讲了这些年的经历,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倒是一点未说,我也完全无法想象。女友死了,我选择逃避,把所有的烂摊子留给双方的父母。我看到他们庆幸我完好无损地回去时的欣喜样子,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痛,眼泪即便弥补不了任何也还是任其淌流。当初的报纸,他们剪下来了,想拿给我看,我说‘烧掉吧’,他们也没说什么。除却我们,谁会在意一场意外呢,早已被遗忘在信息的洪流中了——拍的照片不忍直视,重新看见那凄惨的身影恍惚听见她的声音。自己不敢去,就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来往只要一天。”
我说没什么不愿意的。
我们请好假,在客运中心坐上班车出发,中午就到了。我们径直往山间陵园走去,在碑丛中找到了刻着他女友名字的墓。清明时上的蜡烛化为一滩烂泥,小鼎里的线香也只剩余烬。我是空手而来,李木鱼就把他这么些年写给家里人的信带来一封封堆好。李木鱼蹲下去用手指抚着其中的泥土,眼泪便簌簌地下来了。他把信一封封点燃,希望女友能知晓。
“不值,不值——早逝的生命我现在把离开你之后的生活全告诉你了。”他说,“想到自己还好好的就愧疚得不行,许多年没这种感受了。我冠冕堂皇地为其安上‘命’的标签来为自己正名,想的是那句‘逝者无法复生,活人当更奋进。’但这实在有失公正。”
“谁都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或许已经作为另一个崭新的生命出生了。”
“或许吧……”他站起身,“人怕痛,心痛,肉体痛,就是一剂良药。”
“可以了吧。”
“看了你的小说,觉得一句话挺对——独立的我们,不会交由历史评判。我们这些无名者,注定湮灭在风尘中,有谁会对我们抱以评价的想法……象征地立碑,清明时节象征性地看望,因为是意外的死亡每次想起不得不流下眼泪,悲悯过人。尚存的人们,体味到的只是酸楚与愈加泯灭的同情。很早以前——的确是很早以前了,觉得自己颇有点才华那会儿——我觉得人生在世应在历史上留下清名而不是像大众普普通通地走一遭才算实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然而人是自己会选择的,或者说基因已经帮你选择好了,想留名不想留每个人自有抉择,没有差别,价值也难以准确评估。我尽力使自己显得有价值,让人们至少不会因为年少时的轻狂误入‘歧途’而看低我,用与世俗不同的路来证明自己——无聊透顶!”他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远处扔去,飘散的话语无人倾听。
我们吃完饭就踏上了归程。李木鱼在座位上掩面抽泣,拿纸巾擦去滴落在衣服上的泪水。我在旁边尽量不去看他。于他而言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晚上李木鱼先回了房间修整略带憔悴的面容,然后与我一起去酒吧赶工——开业五周年纪念,狂欢的氛围一直溢到街道上。乐队在舞台上纵情高歌,缘和新月穿着黑白制服焦急地窜来窜去。我们去更衣间换上衣服,接过她们手中的托盘,投入到忙禄的生活中。
曲终人散,我和李木鱼坐在杂乱的酒瓶间,我喝“缘之空”,他喝“蓝鲸”。我问他穹怎么样?他说随之自由翱翔,原本就把他当作毕业前的哥哥。我说放弃得挺干脆,她说若是肯求婚并且安定点是会答应的。他说毕竟只有个淡薄的影子,彼此也无法很好地理解。我说干杯。冰块碰撞的悦耳声音在寂静的场所中久久回荡。
李木鱼坦言说这里的确是他的“银忘地”,有了个理由安定下来,相较短暂的二十几年却已经把人生活遍了,虽然是自说自话。我说二十几岁就料想到老年的结局可不是好事,女孩呢?他说缘分未到,虽不至于死心,但仍有歉疚的感觉,不是那么容易。我说自己也没资格说他。他说偶尔可以出去旅行,尽管大的方面是不会变了——偶尔纵情玩乐,感受异国风情。我说买辆车三人走遍大江南北。他说等他找到心爱的女孩之后。我说确实。
李木鱼死的时候我不在场。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到酒吧,比我之前出发的李木鱼却还未到。等了半小时他还没出现,我就打电话——没人接。缘发消息说赶紧看朋友圈,有人上传了李木鱼发疯似的冲进车流的视频:普通地在路边停下电瓶车,注视了一会儿车流然后径直冲了进去;幸运地避开了几辆车仍就被注定地撞飞,人飞出老远,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又被几辆车轧过——如出一辙。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我赶紧去现场,几辆警车封锁了道路,拉起的禁止标语里警察大声呼喊:
“有谁认识他吗?!”
我直接闯了进去,扑到李木鱼身边铲起紧贴在地上的人形,鲜血都被挤出来了,撒满一地。血泊中躺着那只木雕鲸鱼,棕色的木质表面往外不住地冒着血泡。警察询问我情况,我说除了知道叫李木鱼没有其他了。警察问之前是不是就有些异样举动?我迟疑了一阵,说有。警察说节哀顺变,让我先出去,问了我的电话说后续事宜另行通知。我茫然地回到圈外,缘惊恐地拉住我的手。我安慰说没事,预料到了,不过真的亲眼看见还是会接受不了。缘抱着我,看了一眼被救护车抬上去的严重变形的尸体就把头埋我怀里不敢再转过视线了。
人死总是不好受的,但我毫无办法,简单地把这归为无法摆脱的宿命。
我去李木鱼的房间整理物品,掏出暗红的鲸鱼放在书桌上——稿子、铅笔胡乱地摊着。房间里还有床和一个衣柜,旅行箱开着放在地上。赫然的一封信摆在桌面上,署名给我。
敬启:
仓促之间写就的这封信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遗体火化后,把骨灰埋在碑下,碑上刻下一首诗。
羞愧,蚕食殆尽——
命的枷锁。
生而为人,必历经的奈落,
遵从指示,悄然灭没。
曾扼腕的悲志,指摘为叛逆的矫作,
社会的价值,岁月的蹉跎。
吾衔兰草莫自清,心嫌粪名抵虚实。
零星的雨,传出绚烂花火
茫茫月下坐……
我反复看那段视频,没看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也是别样的最好的结局。幸运的是,这种出格的行为连当地的报纸都没登,当然没引起任何反响。出席葬礼的只有我、缘还有闻讯请假回来的穹。余烟散尽,我捧着骨灰请人敲碑。想着该通知他的父母才是,转念又想或许他早已交代清楚了——这种事想不清楚。工人拿石凿精细地敲着,我看他打完那首诗,最后拉个破折号署名时,才觉得这面碑的气势与众不同。工人抹把汗,我递过水说:
“第一次敲这种碑?”
“是呀,麻烦。”工人咕噜咕噜地灌完了一整瓶矿泉水,“不过也没有什么怨言,交了钱的,按字收钱也真亏肯出。不过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出不了的。”
“那敲篇文章上去也没事?”
“这个……看字数,几千字的文章给再多钱也不干,我可不是有钱就不要命的狂徒。这篇文章——诗也劳神哪。”
我把骨灰盒埋在地里,工人教我怎么砌碑。公墓中的其他碑上只有姓名、出生年月、家族成员,而这面只刻了一首诗(算是诗吧)——李木鱼。我把木雕鲸鱼焚灭在他的碑前,遗落的灰烬一吹就消失了。
这就是属于自己的“传世名作”——一篇注定被遗忘的墓志铭。
只听见穹暗暗地骂道:
“白痴……”——这句话或许说出了许多正常人的心声.我不禁觉得悲哀,这个想法竟强烈地叩击着我的心。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