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时来看我,穹来看我和李木鱼。她们两人坐在沙发上有说有笑的。李木鱼为她们弹琴(流行乐),我为她们端去掺些威士忌的饮料,就坐在吧台画她们的素描。时不时有男孩搭讪,她们也能应对自如,被称赞说度过了一个心平气和的夜晚。有时候缘为了等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就把她抱到员工休息室,那里有张简陋的木板床。我让缘先回去,缘固执地说万一我不回去怎么办?我说怎么都会回去的。缘说下班叫醒她,结果每次都是我背回去,所幸离得不太远。
穹坐在吧台旁看我耍酒,不时觑一眼李木鱼,狡黠地说:
“你们两人都变化挺大。”
“人总会进步的。多点生活体验没有坏处,正好也有空闲。”
“每天待到这么晚不累?”
“习惯了,况且期间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我改擦排列整齐的高脚杯,在就近的三口里注入绿色的饮品,“名字叫‘缘之空’。不知为何看到‘缘’字眼前呈现的就是绿色。有点酸。”
“故弄玄虚。”穹拿起一杯抿了一口,“有种清新的口感,不会就是柠檬水加绿葡萄汁吧?”
“答对了。我不会调酒——自己不怎么喝,就调些饮料玩玩。拿去给李木鱼一杯。”我推过一杯。
“只有颜色让人惊艳,翡翠似的。他怕是要骂‘小孩子喝的玩意儿!’死命装大人——以前。现在好多了,不那么做作,有点正人君子的风范。”
“论做作谁比得过你。不过他听你这么说肯定开心。”
“你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她瞪了我一眼,“算了,算了,对你没用。说实在的,我的确很少实诚地夸奖人。你是例外。”
“那又不是对我说。而且我在谁眼中都是个例外——不算是好事。”
“总有你这种人的,自我意识严重过剩。”
“多谢夸奖。”
“是是。”穹无奈地摇摇头,托着杯子走过去递给李木鱼,却被抓着玩交杯酒的游戏。临近打烊,几乎没客人了,正好给自娱自乐的李木鱼一点精神充实剂。我偷拍了照片,留着画素描。
女老板给李木鱼备置了上下班的电瓶车,他和穹就是乘此回去的。缘总是事先通知:不来,我骑自行车回家;来,走去邻近的缘家。
我没有写小说的灵感,就把自己浸在各类名家作品里,寻找能让自己迈进一步的台阶。我不懂残酷的战争、资本家的剥削、宗教的迫害、思想的专制、帝国的扩张、殖民的掠夺、恒星的斗转、人类的进化——我很快乐有取之无尽的知识能源源不断地充实自己,即使无法发挥任何现实的作用,落得个自娱自乐的下场。我崇尚科学——可惜自己不适合理科——佩服物理学家、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最喜欢的作家是鲁迅,其次是川端康成。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作家,但时间有限,眼界的狭隘并不能决定品位的高低。
该毕业的毕业了。我因为辍学所以寓居在出生的城市,听着如蒙大赦的昔日同学高谈阔论以及对我亲切的问候,我从容地说:
“世界的大门为你们敞开。”
那一刻,或许他们觉得我像个神父,抱着象征“光明”的《圣经》冷不丁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这句话。他们对我貌似包容,实质觉得辍学真不算什么明智的决定。大学是许多人的梦想,就被我这么利落地放弃了——最后一学期。遗憾的是,我觉得是一点必要都没有,或许最终无非是某人升官了、当老板了、与当初暗恋的男(女)孩结婚了、成了荧屏人物了……而我还是个在酒吧擦玻璃的服务生,耐心地为各色的人物画着一张张自娱的素描。穹和缘也毕业了,缘选择陪我。我们在外面租了五十平米的套房,靠自由撰稿和打工为生。如此提前并靠近父母的同居没有招致他们的反对,而是帮我们打扫了房间,搬来家中我们使用的家具,找来装修师傅布置了简单干净的装潢,叮嘱我们靠自己了。不时两家会聚起来嘘寒问暖,热闹地吃饭,就像是为了帮助我们忘却恐惧地给予我们力所能及的关怀。我在酒吧当服务生,还去面包店当学徒,晚上空闲的时候就坐下来写作。难得有休息时光,就在楼下与路过的扫地工人聊天,帮助他们干活。
窗前薄薄地积了一层雪。
缘说过几天的假期去鲸鱼岛,我说好。
雪越下越大了。李木鱼工期做满就不知行踪了。交通干线一直有人在除雪,仍旧滑溜溜的。即使是正午也暗得像黎明——一成不变。车辆的白光刺来刺去,很快被吸收干净,套着防滑链的轮胎嘎吱嘎吱地碾尽缝隙。我跟着工人游走了几天,手冻得肿大。环卫工人的橙色外衣在银白的天地间格外显眼,身着重装铲累了,靠在行道树上不住地呵气,茫然地注视纷扬的雪。工人的银白发丝融入了背景中,戴着一顶分辨不清多高的雪帽,哆嗦着擦了几根火柴才点燃叼在嘴里冻住的二手烟头。我说今天是最后了,明天得去旅行。工人盯了我一阵,眼神黯淡下去,叹息说我走了连个聊天的人都没了。我说正好他也可以歇息两天,看看书。他说时常受我们招待,真是过意不去,书虽然也看了些,但文化低,翻字典也挺累人的,何况是那些不那么浅显的书。我说看看书就好,总比不看好。他笑着“哦”了一声,我就说:
“我去拿书。”
缘在家里不紧不慢地织完了两条纯白色的围巾。我一回来,就急于展示地绕在我脖间,蕴着心意温暖的丝线烘着我无知觉的脸。
东西准备好了,翌日好歹是停了雪。工人在门口与我们告别,扬了扬怀里的书。乘车到高铁站,不禁怀念当初那列古旧的列车,若是在这种天,在荒野上指不定停留几天……在现代的车厢里,我们重看了一遍《秒速五厘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到达终点站的提示音从喇叭里流出来,好心人推搡了我一阵才把我唤醒。我道谢,取下行李,把缘也叫起来,最后几个出的车厢,迎面就是猝不及防的热风。
一切与记忆中没有差别。
我们在相同的旅馆住下,四处打听缘爷爷的踪迹。找到时,老人正躺在支在沙滩上的阳伞下戴着诙谐的太阳镜睡午觉。我们坐在旁边直到夕阳坠入虞渊才听到老人沉重的呼吸,静悄悄地打了个喷嚏。等到金线全部消失,老人才起身。缘伸脚跘他,相较纤细得多的小腿直接被推走,根本阻挡不了前进的步伐。老人走出几米远,背对我们道:
“跟过来。”
在一棵榕树下摆了刻着象棋盘的大理石桌,垂下的一股榕须嵌在中间像是通天的蜘蛛丝。老人进屋前大喊一声“吃饭了没”轻车熟路地踱进一家庭院,帮助一对老夫妻端菜,放在石桌上。老奶奶看到我们“哎呀”了一声,慌忙说不知道今天有人要来,现在去煮些面就菜吃。缘忙阻止说不必,旅馆里预备好了。老奶奶还是觉得不无遗憾。老人只是在一旁偷笑,与老公公抢着中午剩下的最后一块红烧肉——平常是下象棋来决胜负——见谁都不让,便从石桌底下的棋盒里摸出棋子,拂开菜盘空出棋格来码好就要厮杀。老奶奶无奈,华丽的一刀把肉切成两半,只听老公公抱怨明明是自己媳妇却根本不偏袒。老奶奶反驳道不然一颗肉都吃不着或者根本抢不到多点的那部分。老公公捶胸顿足,一脸愤懑地瞪着老人。老人只是哈哈大笑,流利地一筷子夹起两瓣肉吞进口中。老公公就跳起来卡老人脖子,被老奶奶用克扣下的半碗肉安抚下。老公公热泪盈眶,活像几个月没见到雨的农民,老人只是哈哈大笑。
缘附耳对老人说想去鲸鱼岛。
第二天老人亲自租了条船载我们出海。循着以往的斜坡上去,踩着白线内的土地行走,到了原本的圆圈处。浮根从破口处鱼贯而入,摧毁了人工搭建的一切,兰花架七零八落,加工厂面目全非,碎砖断瓦横亘在枝杈间,整个身躯被刺穿;书房还完好无损,其他高脚楼也被肢解殆尽,爬满了青苔。我们在树根间上蹿下跳,老人到书房里拿出混有白粉的泥土把大圆的裂口堵上,说里面一把火烧掉就行了。书房的阁楼里备有几个月的粮食,是之前一点点储存下的,好让我们随时回来有个准备。我说缘没有怀孕,只是想来看看那只鲸鱼。老人恍然大悟地拍拍额头,又去抹开口子,责怪我们不先说清楚。到了祭坛处,趟过湖,掀开覆盖着的木板,鲸鱼的嘴缝间萌了一颗嫩芽,在阳光下好奇地摇曳着,熠熠生辉。
“怕是旁边那棵树的种子,拗断就行。”老人发现根已侵入鲸鱼体内了,“这下完了,没几个月鲸鱼就朽化了,整个被树苗蚕食干净。可惜了,没有了这只鲸鱼,白线也发挥不了效应,整个失败了——虽然总有一日会失败。”
我和缘没说什么,望着那平常不过的幼苗,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老人索性把书房也抹开一道口子。我说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带走吗?老人摆摆手说都是大地的,现在只是还给她,知识全在脑子里。我看着老人工作,脑袋突然被什么砸了,回头是那只小猴在树上挥舞双手,示意我过去。它从树洞里拿出之前我“送”给它的鲸鱼,抛给我,一闪身没影了。木鲸鱼的表面多了几道裂纹,装饰的浪花一滴不剩,仰天的光滑腹部平添几条鲜红色的条纹。我在心里感激它。
再没有任何留恋地出去,船开到灯塔处向那张望,那块天边的绿苔似乎越行越远,即将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