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身体惊出了一身冷汗，环视四周：窗帘紧掩的门窗，笔记本电脑上显现着尚未完成的文稿，光标一闪一闪。我的右手抓着缘的左手，睡脸丝毫没有被我惊扰。我和缘像往常一样做完就睡觉了，梦到了李木鱼离去的身影，颇满足的，得到了他应有的待遇。脑袋昏沉沉，我下床到卫生间接水擦洗汗黏的身子，映在镜子里的脸疲惫不堪。回去合上显示屏重新躺下，攥着缘的手，感受到安心。我深呼吸一口，却有什么哽在喉间，抑得我喘不上气来，使劲抚顺才如蒙大赦得到解脱。李木鱼或许已经走了，特地托梦来告诉我，又像在炫耀自己的成就，讽刺我的无知——卧薪尝胆终于有了回报。小说尚未完成，离交稿还有两星期——我恳求延长，编辑再给了我两个月——即便需要绕转，李木鱼最终还是会到属于他的“银忘地”去，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缘已经落入了自己的“银忘地”，被束缚在我这里，甚至我要她死，她就地悲愤引决或许不会有丝毫犹豫。我的手里握着缘的心。缘什么都清楚；缘不需要我的怜悯，我第一次为了缘流泪。
清晨，在缘还熟睡的时候，我起来为我们做早餐，缘揉着睡眼走到厨房反而诧异得无所适从，但仍旧从容地接受了下来，信心满满地舀着黑米粥优雅地往嘴里送一口。我问缘接下去的安排，她说想看电影。我说看《辩护人》怎么样，韩国电影。缘说极有兴致。
看完电影，我就开始补小说的结尾。缘与朋友有个约会，穿了平常的衣服就出门了，临行前叮嘱说下雨就送伞来。
不出意料，我刚写了一小时雨就提醒我该去接缘了，到告知的地方就看到缘杂在避雨的人群中观望着，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等缘注意到我就啪嗒啪嗒拿手臂挡雨踩着水塘过来，惹得我原本有序的脚步不得不跟着加快。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想到她们全是带男朋友出来的。我说怎么不发消息给我。缘说那多丢人哪，而且基本是男男女女分开的，三女两男。我说你朋友好。缘说其实都是同学而已。我语塞，思索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下午李木鱼发我消息说救急，没钱被扣在酒吧了。我只好拿着钱打算去赎它出来，结果到那发现他是被女老板缠上了——李木鱼每天到这来赊酒喝。我自认女老板姿色不差，不过年纪有三十以上罢了。李木鱼附耳说自己昨天晚上喝醉跟她闹了一场，当然全然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不整是不整了点——眼前是没有印象的、装饰富丽的天花板；今天原本一如往常，女老板却一口咬定说他耍酒疯把她睡了，他力气太大，趁没人就拉到那个房间……还友好地表示可以包养他。
“我宁死不屈，她就叫人把我囚在这。现在你来了，先帮我还了酒钱——一千多元的样子。”
“铁定你是故意来这找醉受！可惜我钱没带够。何况还了，你睡了她却得到好处，何乐而不为？”
“追求自由的诗人怎么可以像笼中鸟一样呢？但不失为走投无路时的选择。”
“我想她不但不会限制你自由，还会资助你追求梦想。”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些事不能给自己留退路。”
“那你自救吧。所有的钱我放在这。”我拿出总共几百元拍在柜台上推给李木鱼，向女老板告辞，没遇到任何阻拦就出去了。李木鱼在背后喊“江湖救急！兄弟这么薄情！” 都被我忽略了。
我接到电话，李木鱼语重心长地说：
“兄弟……咳咳——等等等等，让我把话说完！兄弟……你知道你这是陷人于不义吗？……作为共同奋斗的战友竟被你如此冷漠地抛弃。血肉横飞的战场——我看不起你这个逃兵。兄弟……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找到你吗——视如己出！兄弟——”
“我喜欢女孩子。而且我想你好好谈谈勇敢地担起责任就能安然无恙，成熟女性也别有风味——生活的气息。”
“……我还当你是兄弟，但请先让我抹一把辛酸泪——哭哭。我愿意留下来当服务员。”电话挂断了。
回去缘问我情况如何，我说按预定进行中。
晚上我带缘去李木鱼工作的酒吧，彬彬有礼的他穿着黑色燕尾服、白衬衫穿梭在客人中间，不时还给成群的女孩讲解酒吧的招牌饮品，结果被拉着聊天。我和缘坐在吧台旁点了橙汁，女老板也是一身正装，亲自为我调了一杯各色果蔬混合汁，给缘的则是普通的橙汁。
“为什么要他在这当服务生？他之前也是混迹于娱乐场所的。”我对女老板说。
“担心他会出事。虽然总是来这白吃酒，但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看到这么出色的男孩子作为高龄单身女性就有种想保护好的念头。在这里他能沉淀好自己。”
“不至于真睡了吧？”
“就拍了几张裸照而已。身材很好，那里也硬气。”
“得得。”
“带女孩来这里，尤其是出众的，可得保护好，要不然很容易被别人叼走。”她看了一眼缘，“鱼龙混杂，虽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闹腾，人相对更斯文些，坏事却也不少。为了营造和谐的氛围，我还特意买了架钢琴——音乐能抚慰人心。”
正中的圆台上放着三角钢琴，李木鱼经常应客人之邀弹奏几曲。我不清楚音乐的曲名，大多为舒缓柔和的情调，就把其归为印象中的小夜曲。
“李木鱼简直是全才，除了人张扬了点，”我说，“多谢你提供给他这个场所，我想很快变化就会出现的。”
“我倒想不到他会有你这么冷静的朋友。”
“突然间就找上门来，我也是猝不及防。现在倒是感谢有这么个朋友，自己也受益颇多。”
“一想便知。你这人属被动，多余的像交际这类事一点都不会上心，顺其自然。但这是双向的，你不去经营，没人会坚守在旁边——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对朋友来说。”
“人懒，不想装模作样来维护本不想出现的友情。心情摆在脸上，不想让人打扰我必要的时间。”
“光杆司令不仅无人相助，反而会被背后捅刀。”
“所以我不会去当什么司令，低调是生存很重要的品质。”
“白刀进黑刀出。刀都没了，只剩柄握在手里，不一般。”
“我尽量想活得单纯，”我拿起果汁喝一口，连甜味都没有，跟白水似的，“生活过得去，能看书、写作、跟喜欢的女孩待在一起就可以了，其他的麻烦事不想去考虑。”
“不是想不想，麻烦自己找上门，避不开。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或许比起李木鱼我更喜欢你。”
“多谢夸奖，我比他不及处多矣，反之，几乎无。”
“人人都喜欢谦虚。”
“人没天大的本事。相对而言，的确如此。世界缺了谁都不会不转，或许这就是生活虚无感的来源。”
“谁都避免不了。”
缘不耐烦地扯我的袖子，说想去弹钢琴。我征求女老板同意，缘便跑过去把李木鱼挤开，坐下来，弹起了《银色飞行船》。李木鱼为她拿来话筒，悠扬的歌声传将出来——听过无数遍的曲调。我靠在吧台上欣赏，女老板在后面喃喃道：
“流行乐保质期太短。”
我在心中默许。
李木鱼一边走一边解开衬衫最上的两颗纽扣，坐在我旁边，要了一杯冰可乐。冰块发出一阵解脱的响动，褐色的气泡不断上涌。
“想不到我还会弹钢琴？”他说。
“也没想到你不会。”
“有趣的回答。我得在这呆一年才算赎身。”
“这里对你没坏处。”
“的确。其乐融融，音乐美酒，仅仅干了一天就觉得呆一生都不会厌烦。不过也是，迟早会厌烦。”他大饮一口，吞了块冰，嚼碎，“活腻之后应该会回到这里，在这安度余年，燃烧过剩的热情。”
“带你女友一起？”
“……其实应该早对你说的——她已经死了，车祸，当场死去。她从人行道的另一头向我跑来——我记得是绿灯，我们正打算去旅行——一辆汽车不受控制又像在逃离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撞了上去，连停都没停就消失了。我没敢第一时间冲上去救她，倒在路口中的她又被几辆来不及避让的车轧过，整个人面目全非，像是饱受煎熬的肉饼贴在路面上。当场我就吐了，那一瞬间感觉所有曾经创造的美好回忆都沦为虚无——人遭蹂躏后的扭曲姿态，我为了逃离才开始四处旅行，手里正好有车票——我们本应该一起去旅行，进一步创造美好回忆的……大学也是陪女友读的，那里认识的，开学第一天就坐在我旁边听课，看到我在笔记本上写诗，下课的时候就被抢去评点一番，讲得头头是道……每次我陷入迷惘她都能帮我绕出来，躺在我身边给我唱摇篮曲……身体也无可挑剔。好了，一切都没了，火葬完——举行葬礼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葬礼结束好几个月了。那时身边的东西就像是为我逃离铺垫好一切，收拾完的东西，上火车就算告别。女友死在人生的半途，我乘车逃离。”
“命。”
“很高兴你能用这么一个字概括。我也觉得只能用这个来解释。偏偏在那个时间点，‘嘭’灰飞烟灭。一旦明确之后只是无奈，双手由自己把握，却又如此无力！指不定哪天我也如此，瞬间冰凉，最后的那刻徒呼‘命’！”
“即使毫不出格也如此。”
“没错！”他捏着杯壁伸到我面前，“干了！”
我碰杯。冰块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彼此一饮而尽。缘按下最后几个和音，结束在一片静谧中。缘满足地站起来，径直走向我们。李木鱼把玻璃杯往吧台一顿——冰块跳了一跳——就去接替缘，流淌出的旋律多了点柔情蜜意和离别伤感。
“我是专为你弹的。”缘说。
“谢谢。”我摸摸她的头，突然肚子一阵翻腾，我直奔厕所，遗出了积郁多年的污秽，全身轻松了不少。缘说抽不掉的毒素我想也排出来了。
我们一起等到李木鱼下班才回去。他说去穹家，有件事忘了讲——穹长得很像死去的女友。我想这也是他会来找我的原因。
又是假期。小说写完的空白档我就坐在公园里看人来人往。我突然也想去自己的“银忘地”看看，好随时有个准备。现在有点迹象，“银忘地”在缘身上显现——好现象。编辑杳无音信，说不定把我忘了。
我也去酒吧打工。李木鱼教我分辨说这是莫扎特，这是舒伯特，这是巴赫，这是贝多芬——见鬼，我怎么都分辨不出来，只能听些惯常的流行乐。他说一切可以慢慢培养，人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我说并不对这方面抱有希望。空闲时李木鱼会被女孩们指名叫去聊天，听他讲故事，我就在吧台上画他们的素描，惟妙惟肖的。李木鱼有时会从我搁在旁边的画中拿去几张分发给她们，好心地顺带把我介绍一番。她们对我并无兴致——画也不甚高明，没有任何修饰的成分——客套地说一句“谢谢你的画，画得真好。”李木鱼讨得两头不如意，尝试两遍就放弃了，还觉得对不起我。我不在意地说：
“自己长得不讨喜罢了。”
“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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