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银忘地是什么时候了?在入口的山里转了好几圈仍旧没找到进去的路,于是我在印象中的必经之路旁等待,等待熟悉的人把我带去那日渐模糊的地方。等了一礼拜,连鸟叫都消失了。
我只能往回走,站在远处看着那座平淡无奇的青山,绵延下几公里远。或许山后面还是山,而不是印象中的遗忘地。我有个女儿,关心妈妈、觉得爸爸不是人的女儿。来时的那条泥泞的大道从未变化,我只能背对着迈步回到喧嚣的尘世。
那没有什么失望的。之后我一直跟着老中医四处游走,见识了许多人,与许多露水女孩睡了觉。老中医并没觉得如何不妥,说我有意就做她们其中一人或是她们的“御医”。我推笑说自己不擅长治疗妇科病,还是跟着老师走好。老中医年岁虽高,腿脚却很健实,全身只挂着一件垂到脚的麻衣和一条内裤从未更换。随行的装备自然是我提携,一身轻骨的老人是所有医治过的人的良师益友,还极为擅长医心病,年轻人的想法拿捏得精准,灌输些无为之道,看淡生死轮常。
我问老师年轻时的挚爱,他平静地说死了,正值青春年华,不幸染指绝症,反而是他伤心欲绝,在挚爱的鼓励下尽量微笑,陪伴度过了最难得的一段时光。
“当时我明确知道自己救不了她,尽管我已经医学院毕业了,而现在有五成把握。不过若是病一直搁到现在,自己仍旧救不了她——对,她最后是为医学献身被解剖的,还有用的器官捐献出来,也是她最后的愿望。”
行到北方,雪覆满了山道,晚上找草药后顶着暴风雪躲到早先标记过的洞穴里。我生好火,拿出备置的兔肉用铁钩吊住头颅挂在搭好的木架上,割下两条腿烤。我先给在旁边搓手烘火的老师一条,他又拿出一些瓶装的草盐、香料撒上,再轻微炙烤一遍,香气便四溢了。我吃完后,用石块在洞口垒一条基层,再铺上树枝和之前收集起的干草。火光端正了身形,不再晃动。老师背对火焰躺在干草铺就的地面上屏息敛气,影子在石壁上扭曲地映现。
下山后到达的城市就是老中医的故乡,背山而建的一座港口城市,还有火车经过,沿海岸拐进内地。
老师带我去公墓,看他混迹在其中的挚爱的坟冢。墓碑没有独特之处,刻的字也是标准的宋体,但有首诗:
不是说追寻的就是真的
不是说忘了就算了
留存在历史风尘中的人们
大众眼光下的演员模板
独立的我们
不会交由历史评判
“曾经想当个诗人,但写不出任何受人赞赏的语句,还是医生好,医治的只是病,局限在当初。”老中医说。
老中医把他行医几十年的心得都记在日记本里,厚厚地积了十几本,要我从行李里拿出来叫我收下,并嘱咐说觉得医人无用,付之一炬。我说不必,不跟老师就不会行医了,储存的知识足够医好自己。老师说也好,万一哪天收到噩耗就回来埋在坟下。我说明白,那我先保管着。
把属于老师的行装挑出来搁在陈年老屋的门口——破败的一幢木制阁楼,用作了贫民收容,干净异常——看见宽阔的庭院里来往跑动着孩子,见到老人都围过去跟他亲切地打招呼,有几个还跑进屋里叫母亲说老爷爷回来了!
我站在门口把东西交给向我行礼的女子就离开了,重新拐去了那座碑刻的所在,奉上了沿路山间采的野花,星星点点地挂在碧绿枝条上——真是失礼了。
我摸着刻凿有力的字迹散发出的凄苦余韵,抠去嵌进缝隙里的沙子,拍了拍手,恭敬地三拜,起身离去。
听说大学老师不幸突发脑梗猝然离世,举目无亲,还是熟识的教授出资把遗体火化,骨灰放在闭眼的床榻下。没有人知道他的积蓄都去哪了。
我再次到银忘地入口前的山林。雨很大,雾气浓重,穿梭在相似的森林里泥路黏黏的很不好走,不一会儿,我就知道自己迷了路——根本不知道路在哪。我倚在一颗松树下,分辨不清方向,滴滴答答的雨水浸湿了衣服,渐渐夺去我的体温。结果我发现自己在发烧,深重地呼吸几次,反而更晕了。徘徊一阵,遇到了蘑菇状突出的半面石壁,底下残存着炭火的余烬。我把衣服脱尽了,稍微拧得干些平摊在干燥的岩石上,光着身子去拨炭火,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烤了几分钟才燃起来,黑黑的半截木头渐渐变为黑白混杂的地狱。我先烘内裤,大体干了,火也烧完了。于是我就干坐着,感受一点点蔓延开来的无力感,余烟渺茫。
视野中窜入一个孩子,看见我吓得躲在一株树后,雨水滴滴答答地浇在她身上,怀里抱着一只幼小的白兔。我认出她是我的女儿,轻唤她的名字,她激动地叫着爸爸飞奔过来。
说不清离开了几年,孩子已长得八九岁的模样。兔子难受地向外拱,跳到岩壁上滚了一圈,溅出几点血,哆嗦着勉强站起来终于像一团吸足水的棉花一动不动地卧着。
女儿从哪里刮出一堆柴什点上,把衣服脱了拿着烘,一脸骄傲地叫我烤。烘完,她从容地穿上——一件上衣,一条裤子。
我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女儿说因为妈妈死了,自己也逃出来了,我就没有再去那地方的理由了。她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毫无责备的意思。我也没有愧疚的感觉,不知为何确信女友不是因为等我无果而死的。我说爸爸现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回妈妈那,现在这条路也没了。女儿说不管,怎么我都得养她到十八岁为止。我抱过她,捏她嗔怪精巧的小脸,觉得这孩子说的乃是天下第一真理。作为我,带着女儿,怎么都能活下去——我莫名涌起信心。但现在,我看着女儿,意识已达到极限,眼前一黑,只听到一声惊恐的叫喊,便昏死过去了。
我不知晓女儿的命运:难以立足或许只能寄人篱下,在别人安排下出嫁,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或许靠着美貌和算计吸引俊才,沉浸在肉体欢愉中,受人供养;或许奋发用功,博览群书,成为高山景行的杰出女学者……然而我听到女儿在我坟前哭——不知道是几年后、第几次的哭泣——继承了老中医的知识,当了医生,那十几本厚厚地日记,焚灭在我的碑前。上面不知刻了老中医挚爱碑上的那首诗没有……
其他人在意识外自由地生活,每次阔别后的重逢都得感慨一声“哦——你也长大了。”
缘现在拒绝和我见面了,我总是在她家门前坐一天,不说话,只敲门。直到从门缝下把当初的素描画塞进去,缘才妥协。
“每次都不听我的话!”
“我不想离开你。”
“你这样以后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的问题——你没得选的。”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能使我妥协。”
“你敢保证吗?”
“不敢。”
“就不能硬气到最后……”
“我怕意外的发生,要是安然无恙到老的话……”
李木鱼继续混迹于风花雪月场所,每次都会先跟我通报一声,赞叹说:
“才思泉涌啊。”
我不时跟缘做爱,她只是为了迎合我而摆出舒服的表情,灿然的笑脸装饰给我看,没有温度。一泻而出后,我拎出了很老很老的话题:别是在惩罚自己。缘死命地摇头,说只是想到我的心不在她身上就会失望。我说这毫无道理,心里知道我的心不属于任何人——梦中情人的形象记不得很久了。缘说人跟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讲出来就好了,我很喜欢缘,但自己的心不属于任何人。缘有温度地吻我。
我说世界上有个“银忘地”,是活腻的人的坟场,它会挑选适合的人葬身在那里——不过是换个埋的地方;人们追求它,它拒绝,尽力摆脱它,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生活若是轻松,也不会让人轻易取得;人们跟你开玩笑,说你活在所有人的心中——伟人的命运,伟人断不会跑到那等埋没才华的地方;不知道意义何在,思考就像混沌的井水淹没你的心肺,早晚窒息;何不早些像太宰治一样解脱?命运捉弄人,必须从他身上剥取全部价值才放他离去,黑暗中谁会求着上帝说是时候放手了,我的人生价值尽数展露,剩下的是其他人的义务了?总地概括一下就是:能够明确自身并不为质疑所压倒的人是命运的抉择,是必须的义务,没有对错,无可奈何。
李木鱼厌恶地撇撇嘴,高声对我说:
“腻了,腻了——腻了!腻了……有人给我来信说让我去当教授,大概是最近发表的作品引起反响的缘故。”
“恭喜恭喜。”
“但我拒绝了。你知道哪里荒无人烟,可安定心神吗?”
“往北走的一处山沟里有块‘银忘地’,你若是找得到,从此‘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很诱人的名字。你去过?”
“我写过。”
他沉思了一阵,说:“你觉得凭空想象的东西有几成会实现?”
“五成,毕竟也不全是不着边际的东西;或是零。事情分三等,没有,既定,尚未。”
“说不定侥幸度过今天的我明天就凉了,所以是五成。”
“即便你死之后没有答案的东西仍旧是五成。”
“你总是对可能性抓得很牢。”
“人生无他无以立足。人活着靠的是信仰。”
“小说卖了多少?”
“惨不忍睹。但一定会坚持下去。”
“我要去找你说的‘银忘地’,哪里有‘女儿’等着我去拯救。”
“你看过了。”
“总是写这么云里雾里的故事难怪不招人待见。只有一点,你不喜欢骗人,至少在小说里是这样。很少有像你这样毫不掩饰想法的人。”
“装模作样累,人懒,何况也没有必要。”
“你这样会给人添麻烦的——‘银忘地’存在吗?”
“存在,随时随地都可进入,只要有理由。”
“说的也是。我还是先去大学里走一遭。”他戴上一顶绅士的黑礼帽。
“你不是拒绝了吗?”
“拒绝的是当教授,我想凭这么几篇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是太不够格了,跟那些精明的老顽固相比——耗子屎都不如。所以我去复学,不过这是他们邀请我去,可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带上你女友。你女友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开心。”
“五成——说不准哪。”
“你倒还谦虚。”
“低调点不用担心在街上突然被人用睡了他的女友这样无价值的理由打死。柔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之前在风月场所那么潇洒……”
“说过了,才思泉涌,总得尝试过。幸运的是,那不算荒废时光,躲在空洞的幻想中怎么会真正懂得社会人民的生活。学生通过读书成为上等人,却并不知道上等人究竟是什么——什么阶层的人都不懂,却一味赶鸭子上架,叫唤‘努力改变命运’。明确自己的人早就懂得其中的虚伪,跟着所谓命运找到自己的生活——并不是人们所谓的成功。像我,一辈子也就只会写写诗,将来与温柔体贴会烧一手好菜的女友相伴,钱的多寡倒是其次——怎么都能活下去,活得让自己满足,正当地。”
“祝你好运。”
“你也是。”
李木鱼从座位上离开,橡胶坐垫缓缓恢复形状。
这里是哪?这里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