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故意为了拓宽人生履历偷偷地吸了支烟,结果咳嗽得差点昏过去,胸腔里灼烧得痛,嗓子眼干旱叫苦。说给缘听,反而是被劈头盖脸骂一顿,说这不是该碰的东西。于是我发誓即使是这样看来有某种神秘色彩的事物也没必要自己去尝试,采访别人的感受即可。
树木开始新一轮的凋零,瑟瑟秋风散播着凉意,除却少数熟知的人外,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我转为艺术生,跟着校园颇知名的画家学术,专攻素描,不添色彩。大师凭着二十几年如一日的教学风格,修以自我独特的淡泊情怀,寥寥几笔,传神非常。开始我去找他时就点明不是为了高考,所以只想学素描。大师也是惊讶,稍稍收敛了高傲的姿态。像教导其他学生一样待我——我已经迟了半年了。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沉浸进去了。我唯一多的就是时间,可以在画室里坐一天不辍笔,拿着铅笔勾勒轮廓,画线条,打阴影。有时拿着照相机,找到穹的班级要她做模特,开始她是拒绝的,挡不住我的攻势。我要求她靠在墙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后,右脚缩起贴在墙上,左脚前伸,脸朝左斜下,目光忧伤。我道谢后就请假出去洗,回来到画室对照着练习,怎么都无法展现出忧伤的美感。背景是古堡黑石砌就爬满蔷薇的墙面,脚踩柔绵的草地,,穿着轻质蓬松的白色纱裙。毕竟技艺浅显,只靠黑白灰三色自己不能把握好浓重,褶皱效果乱七八糟,头发线条凌乱,墙面坑坑洼洼,藤蔓恣意疯长,花一礼拜时间结果只完成了尚可正视的淡淡身形。
刚起步的路途无所谓艰辛,苛刻地批评被我当作指路的明灯。
我把穹的素描拿去给她看,她看都没看就收起来说会好好珍藏的。
缘去大城市参加作文比赛,我也寄了一篇,但被刷了,原本想陪去的构想也烟消云散。
李木鱼大大咧咧地带我去舞厅,看迷乱的人们纵情狂欢,绚丽的灯光间我坐在角落观察心神无主的人们的表现,闪光的交叠间活像是长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具。我记起了小时候被父母带来的情景,无知地混在人群中对着整面墙的落地镜踢踏兔子舞,那总是最后一支曲子,黑白转换的方形空间囚禁着灵魂,抚慰着无法满足的心。母亲本不愿来,只为管着父亲,尽管他们——按他们的说法是凑合型婚姻——因此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从农村搬进城市,算是一大进步,至少使我的眼界稍微宽泛了些,然而事实或许是不在这里出生也会被安排在其他地方出生,意识掌控的是预定的身体,当意识到自己的天命,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全为铺垫出这么一个精巧的灵魂来。我躲在角落干坐着,没敢点任何喝的。李木鱼混迹在女孩中间向我招手,我无视,他走过来拉我,我严词拒绝。他说只是跟女孩聊聊天。我说现在不至于到这地方找女孩聊天。他说这里才有某种活的气息,我的想法是没长大的孩子的想法;社会背面的高雅气息,女孩也截然不同。我说用不着。他说不会睡觉的,她们忙得很。我说我没资格对你说三道四,但自己的行为由自己掌控。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禁怀疑那么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带进这里。他说希望我这不是虚伪,叫侍者给我端来一瓶橙汁,扬扬自己手里的黑啤,确信地说了句:
“生活可没有理想化这回事。”
“记住了。”我起身从入口出去,在夜晚熟悉的冷风吹拂下不禁松了口气。找到自己的车,回头看了眼张扬的招牌,明晓自己其实是对此抱有期待,但那种气氛自己又无法适应,就跟抽烟一样,给自己找罪受。思绪被酒精气熏得有点故障,脑袋里好半天徘徊的都是女孩曼妙的身形、男孩张扬的个性。片刻的幸福会被现实冲垮,我是靠对爱情的向往支持不屈的。曾经疯狂、痴迷、受伤的不过是意识到的自己,人对主体以外的都不能坚定地说是因为自己而受伤。
太宰治从悬崖边跳下,跳进了文学的更深层。吐两口老血,写一篇文章——我想象中的太宰治。
又是同样的夜晚,我坐在肯德基的二楼落地窗旁,俯视人们行动的姿态——或许在暗中也有人在俯视我的姿态——居然与娱乐会所里的没有太大不同。田园脆鸡堡和鳕鱼堡,也是一成不变的配方。今天没有穹忧郁地咬薯条,规矩地截下一半。服务员推着拖把前进,及时地拐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撕开包装纸,两边各咬一口,混在一起咀嚼。刚咽下,左手边的又被夺了去。我不耐烦地扫一眼,一脸无辜的穹从另一头掰下一半递还给我,坐在我对面吃起来。
“喂喂,这是什么剧情触发点吗?”我说,“一来就碰到你。”
“你好臭,”她茫然地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噢,最近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气。”我四下嗅了嗅,衣服里残存的烟火气一下释放出来,“生活的气息。”
“你的生活可不能算是健康,就算成天跟女孩睡觉气味也好得多。”
“我可没那资本,何况不想和缘之外的女孩睡觉。”
“我也算保守的,你这样别人怎么想。”
“哪能管得着!别人都是意识中的怪物,朋友是意识为安慰自己互相吸引形成的。”
“朋友不会那么亲密。”
“你那算不上朋友,是做戏。对了,对李木鱼真的没感觉?”
“没。他像是故意为使女孩沦陷在做事,算不上正人君子。接吻还故作正经地浅尝辄止,停留在唇间。”
“他对你是真心的。”
“这话真不该由你来说,谁知道是不是真心。我清楚地表明过:追到的爱情不是真的。身体也算是某种外物,心却不是。舍身事不大。”
“这可不是个好想法,立足的根本都被舍弃了。”
“我自己清楚该跟哪些人,但意外是不可避免的,幸运的是那样不会触及到我本质的东西,该说是一种无私的奉献才好。在遇到能完全抛出心的人之前,作为我,怎么都能以不让别人失望的方式活下去——处心积虑。”
“有戏,完全有戏。祝你好运。要帮你点五十元份的薯条吗?”
“我现在去取,已经打包好了,应该。”她好心地提醒我,“你也算不得正人君子。”
“自己早已舍弃这种无聊的包袱了。”我笑说。
“明智的选择。”穹跟我挥挥手,转身跑下楼去。
我在二楼目送她拐过街角,融入一片方正的阴影中。算是在诱惑我踩陷阱,冠冕堂皇地。每个人都在耍小把戏,或许缘不会,缘只想我陪在身边。
我问缘现在在干嘛?
跟你一起看星星。
在做美梦吗?我回复。
想跟你一起看星星。
开这么暧昧的玩笑!我这就来,等着。我说。
缘在屋顶上架了天文望远镜,或许是看腻了,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我敲敲她的头,毫无动静,转而温柔地抚摸着,在旁边坐下。缘说星星看不见。我这才注意到头顶的确是一片漆黑,一点闪光的迹象都没有。缘说还指望能穿透云层的,结果一片茫然。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想把缘抱过来,却被推开了。缘说我很臭。我说那下去洗完澡再上来。缘说已经钻进骨子里,洗不掉了。我说怎么办?缘说以后注意别再增加就行了,这点还不至于产生影响。缘看我的眼神跟当初斥责我偷偷抽烟时一样,无奈而凄凉。我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缘摇摇头,认为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把错推给任何人,抿着嘴,把缘紧紧抱在怀里,晚风吹拂下的单薄身躯很冷。
“一想到你迟早要离我而去我就痛苦得不行……”缘轻声啜泣着,“虽然我说过喜欢这种话不要说出来,但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只是为了迁就我才选择和我在一起……”
我想着自己肯离开缘该是几百年后的事……我什么都把握不住,所以不会保证任何事。
“上次你干坏事我就有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次还不听!我的心都给你了!”
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硬是把嘴唇咬出血,小蛇似地滴落在瓦片上。风吹开一朵朵血花,混着缘的泪水全数倾注在我的心上——那颗冰冷的心。门扉前的河水浑浊不堪,光明笼罩下的房间迟早被污秽充满。有人在房里小声地哭泣,拍打着我的脸,睁开眼,是缘抑制不住泪水的容颜,几缕发丝也沾在上面。我用手去抹缘的眼角,把头发拂到耳后——还是只能在缘的脸上抚摸来代替无法打破的沉默。
缘说下去睡觉了,陪到她睡着我就走。
缘进卫生间洗了脸,擦了擦身子,咳嗽了几声,擤好鼻涕,情绪稍微安定了些。躺下来后,缘抓着我的衣服,强调了一遍睡着了就走。我说留下来陪她。缘立即说那现在走。我说睡着就走。缘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说唱首摇篮曲。
秉着理想过活的人容易受伤。我看着缘渐渐变得安详的脸,躲在角落借着点点的夜光抽出书桌上的铅笔,简单地在笔记本上画缘的睡脸——紧掖的被子保护着她。大致轮廓画完,我就撕下来揣在口袋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