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拨通李木鱼的电话,嘟三声后接通:
“喂?”
“李木鱼你去哪了?”
“嘘,轻点声,穹在睡觉呢。”
“你搬去她家了吗?”
“不是早跟你说了,旅行一趟全忘了?”
“额——好吧,我记起来了。”
“而且只是暂住,说不准什么时候搬走。”
“说走就走的潇洒人生。”
“蹭吃蹭喝的优惠人生。我现在在一家连锁面包店当学徒,给努力奋斗的穹做些慰问品,不过大多嫌会胖而拒绝。到时请你尝尝。”
“我知道了。那你加油,不打扰你了。睡觉睡到四点,真悠闲。”
“奋斗是很辛苦的,可不是你。”
“行行。再见。”
“嗯。”
经过一天的颠簸我也有点累了,的确,我根本就没在奋斗——糟践时间(不糟践是有意义的)。躺到床上思索一周的过往——那列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木质列车……
我花几天的时间把旅途写成短篇小说发送给编辑,却被教训说浪费时间写这种不伦不类的文章,催我交稿。我说暑假结束前完成三万字。
埋头徜徉在神往的异世界人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笔头写下的规矩字迹转化为方正的规范字体显现在屏幕上就有了成品的美感——
我征得女友父母同意后假期就去老家陪伴。女友挺着微鼓的肚子来迎接我,慢悠悠的姿态后面有一群孩子跟着,据说是对他们进行启蒙教育,用文学塑造最初的美好,对善恶不作过多明确的划分,通过汲取知识让他们能够自我抉择。女友身居世外对知识的渴望超越以往,在这里能够自由自在地吸收自己想学的事情,对时间进行满意地划分:画画、吹笛、与孩子玩耍、授学……。生活平淡恬适,无经济上的拮据。我来之后像是平添一股躁动的气息,幸运的是很快就被宁静浇灭了。我知道我无法安然享有此等殊荣,还得去争取那现实的文凭。或许以后可以来这教孩子,但那是在颐养天年之际,随着冒险热情的逐步丧失,我才会找个安心的地方寿终正寝。年轻时的清闲对我来说怎么都算不上是好事。
女友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她说自己除了这里已经别无去处,不想与外界再有半点干系。我知道,倘若被无聊庸俗的人取笑,说她是不务正业,贪图欢乐,无辜的女友是绝对受不了的。我自己的错误为社会所不容。还有五年,才能有选择的余地。我没有额外的长处,只得在常规下走着迷惘的步伐。女友说时间再长,只要我肯回来就行,这里怎么都能活得开心。我问以后孩子的前途。她说若是要去外面找你,就让她去;留着就留着,小众的生活情调即使单调了些……
我在空闲时间就帮着其他村民干活:劈柴、放牛、收稻、除草、插秧。这里没有利益的争夺,各自恪守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平均下来,并不重。偶尔村哪头添了个娃,便好好庆祝一番。父母说想带去外面,老村长说到时记得回来生产就行。这大概类似一种烙印,出去的男人找了女友也带回来生产。这里的人不会变多,进进出出的没有一个误入的陌生人,一切循着自然规律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从这里诞生之日起,什么都没变化。
假期结束,我只得回去,放空心灵之后,人就变得格外有干劲。女友临行前送了我一张她的自画像,精致的素描,带着嗔怪单纯的朴素。在以后的生活,这成了我不竭的动力。我想到那座村口的石碑,刻着“银忘地”。
高考成绩并不理想,自己的方向突然移了位,跳到野路上去了。数学一团糟,不及格;英语勉强及格,其他文科还能看,但离一段线还有差距。挑选下来,轮到我了,自然只有三流大学可读。父母没怎么怪我,只说至少供完我大学毕业,剩下的就看我自己了。我热泪盈眶。于是我去了一所大学就读无人问津的哲学,这里完全比不得一流名校的哲学系,一间破败的教室原本打算弃置,仅剩的一位古旧的老师原本打算退休。作为唯一的学生,老师是不管的,其实他也是疾病缠身,基本就让我自学。上课给我几本专业书,之后提交个报告即可。偶然一次机会,我得知老师是“银忘地”的土著,为了摆脱侵染到骨子里的“仙气”与命运抗争,结果只是落魄地混个大学教授的名头。他说那里是活腻的人的去处。我告诉老师我的女友暂住在那里分娩。他说到时候要懂得取舍,“银忘地”承担不起多余的人,回去生产的女人自然会选择何去何从,那是先天的烙印。他是被家乡“抛弃”的,也可以说是他“抛弃”了家乡——哪种说法他都不认同,后来只是固执地执一词说是从来没有那么个地方,那是心灵的梦境。我知道老师已经有些“疯癫”了。
女友给我写信,通过出乡的人转交到我手里,说是个女儿,一直到她能走路了才给我写信真是有些迟了;女儿长得很灵巧,眼睛很大,脸长得像我。我突然无法接受似的把信撕成了碎片,掩面坐在地上哭成了泪人。
过年我没回家,去了银忘地。雪覆盖的道路很不好走,刚到入口便看到女友裹得紧紧的,抱着同样裹得紧紧的女儿站在人群中。我接过意料外的亲人,仔细地看了看她——孩子什么都不像,像她自己。女儿在我怀里一脸受惊的样子,在女友的安慰下才接受了我这意料外的亲人。女友和我坐在分配给她的瓦房里,孩子耐不住地跑动,跌在地上作哭状。女友把她抱起来,放在大腿上,给她和我念古诗。女友饱读诗书,对诗歌的解读比我透彻得多,她耐心地培养我这方面的能力,填补了我知识面中相当欠缺的一块。那个冬天,风雪时而肆虐,我们蜗居在家,活得像古代的文人,不沾染一点烟火气,外界那些新奇鄙陋的故事我根本不好意思讲出来。女儿早早就会认字,跟着母亲咿呀读着,我坐在旁边看些西方经典:卡夫卡、加缪、纪德、乔伊斯、格林、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女友抿着嘴时而看我一眼,和我对上什么话都没说,又转回对女儿的悉心教诲。
在一次哄女儿睡着之后,女友跟我点明了——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带女儿走也行,知道我不适合这里,这并不是责备我。我说别担心这种事,她是我人生重要的东西不会轻易放弃的,即使灵魂被禁锢住,也不要放弃;是我不好,早早让她回到了这里。她说注定要回来,但不后悔,在这里无忧无虑,没有惶惶的斗争;一代代传承的宿命。我说下次会回来的。女友默然。
我发现自己的书常被撕得破破烂烂,缺页少角。问女儿,从她裤袋里搜罗出了一张张折叠整齐的书页,截取地颇为巧妙。问她是否读的懂,只得到了不明所以稀奇古怪的回答:“我变成了青蛙”“彗星的屁股长着漫天的草”“蚂蚁成片地从天上掉下来”“爸爸不是人”。我问她想去外面吗,她说想跟妈妈去,不想跟爸爸。我把书页还给她,她直接塞进嘴里咀嚼了几口咽了下去。我说行,下次带你出去。她强调了一遍带妈妈出去。
我向她们告别,女友把女儿留在原地自己跑过来,附耳说不必回来。我回答说会来接你和女儿,在我有把握之后。她知道我的局限,笑着说女儿可以,自己宁愿死,即使不在这里死,也会以各种方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所以不希望给我们留下心灵阴影。我吻了她,坚定地说一定回来。
老师完全“瘫痪”,破败的教室真的只剩我一人了。我看书写报告之余,就会去听生物学和物理学的讲座,虽然总是不免被嘲笑一番。校外我在面包店打工,跟随有几十年经验的老中医学习按摩和针灸。那里价廉物美,病人都是些生龙活虎的老不死。调整自己的饮食,学着原始人的配方,假期跟老中医钻到深山里捉虫子、找草药、傍依野兽。荒野求生,幸运的只丢了一根由于疏忽被毒蛇咬去的手指。
我知道女友过的一天天是如何单调,每次我拿出她的素描看着她娴静的姿态总是有种内疚感——一台流水线上的机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何以对循环往复的生活抱有那么大的成见?每次我都在自己到达忍受的极限前转换生活方式,流落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幸福”生活中,疼痛不是可以面对的东西,是该来时不得不接受的东西,预定的转折点我没了手指。我不知道终点如何,至少不是为颐养天年而奋斗的人生。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算是有把握把女友和女儿从那片孤独的宜居地拉出来——这样对谁好呢?我明确感到自己的存在时,已经退了学,回了一次家里,父母依旧健在,看着我能够自己养活自己露出了欣慰的笑颜,表示不会担心我的,一直对我有信心。我用学到的针灸技术治好了父亲的肩周炎、母亲的坏脾气,他们说我真是学了一项好本领。我也去了女友的父母家,报告了我的打算;他们也回去看过,忠告我死了这条心,劝我还是另寻栖息;我只得无奈地出来,站在无助的天地间,迎风落泪。
——这部分寄给编辑,连上之前如何遇到女友,忘我地沉浸在肉体欢愉中,面对女友的父母时他们的打算,分离,在第一个假期迫切地要求回去。
我不禁怀疑人们到底记得的是什么?小说毕竟虚无缥缈,就跟老人说的一样不算是有骨气的职业,局限在生活中的彷徨影子卖力地扯着容易妥协的身形——下笔才是解脱的方法。
缘心有灵犀地给了我安静的环境,李木鱼也没来电话,剩下的两周我就打出了三万字左右。编辑只是为我加油,下次是两个月期限。
面包店的情形想象的出,城里也有位说话风趣、矮小精干、医术精湛的针灸师傅。我时常去他那边疏通血脉、激活精神。脱掉衣服趴在床上,沿脊椎打满两排,还有膝关节的后侧、脚后跟的韧带、大脚趾小脚趾内侧的皮肉、天灵盖。眼不见为净,痛苦无法阻止,转瞬即逝。有些多年积痨的,即便是癌病,坚持刺穴照样生龙活虎,呼吸顺畅。四肢僵直变顺溜,堵塞灵犀一点通,传的不仅是健康,还有一种平淡的人生态度。我自认为他是我记忆中活得最妙的几个人之一。
在公园里散步时撞到李木鱼和穹在树林里拥吻,我特意挑的无人路径也被霸占了,识趣地没出声惊扰赶紧走开。
于是人生又转回起点,随着开学的铃声敲响,重复着无任何特殊的炮灰命运,盼着时间的推进把高考的结果明晰,也算是某个彻底的转折,还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