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来的时候缘还躺着,熹微的光线透过窗缝偷偷溜进房间的每个角落,缘的脸颊在昏暗中也显得有血色了。我轻盈地下床,出到阳台眺望蔚蓝翻腾波浪的大海,低矮沙丘上的椰林迎风招展,清咸的气味稍有点刺鼻,一会儿也就熟悉了。街道上没有人走动,太阳未从海平面下伸展出来。我翘首以待唤醒人们的信号。
沉重的摩托车声从视野的底部驶出来,踏上平时的道路迅捷地离开了,尖锐的黑色车身让我也有驾驶驰骋的冲动。
缘从拉开的门扇旁探出头来,身形还有些摇摇晃晃,走出来靠在玻璃壁面的木质扶手上,任凭风吹乱头发。我问缘要不要再休息一天,状态不好容易晕船。缘摇摇头,说耽搁了行程不好。我说要不坐渔民的船出海好了。缘说若是正好有的话。
我下楼端上来简单的早饭:肉包、排骨粥、油条、咸菜。缘不太有食欲,就吃了一小碗粥。我收拾完,让缘在房间休息,自己去码头打听船只的情况。
许多穿白背心的渔民正在解纤绳,舱内堆满细密的渔网。我拿着地图指着那座岛询问是否有顺路去那附近的船能够捎一程。渔民叫为“鲸鱼岛”,推辞说那边暗礁很多,不轻易靠近,除非有岛上的居民到附近海域接应。我说随行的同伴曾是岛上的居民,通知过近几天会到。一个光着膀子的黝黑皮肤的渔民闻此欣然应允,说自己也想去那岛上看看,听话美丽得很,芝麻大点地,之前一直偶尔有专门的船只去补给物资,带回岛上特有的水果、兰花产品到内地去卖;还建有别墅,不时会有人去居住,但条件苛刻得很。我约好九点来,就回旅馆找缘。缘说这两天应该一直有人在附近巡逻的,到时给个信号就行。我说那就好。
收拾好行装,到柜台退完房,走到船只停泊处,光膀渔民正坐在船舷上抽烟,注意到缘惊奇地叫道果然是!缘疑惑地询问缘由,他解释说当初接缘回大陆的就是他,那时还只五六岁的样子,被父母带着。缘抱歉说记不得了。他说听见是“鲸鱼岛”的住民就想到缘,毕竟当初离开的就缘一家子。他过来拍拍我的肩,笑说我真是有福气,以后整个岛都是我的。我慌忙说不是为这个,而且断不至于只有缘这么一个孩子。他说往好方面想就上驾驶室发动马达,螺旋桨砸出一片白沫,整艘稍显破旧的渔船急不可耐地驶出码头,在堆积的渔船中挤出一条路来。
开到原本看到的那粒黑点处,几平方公里的沙地上耸立着堡垒般的黑石灯塔,旁边偎依着低矮的平板房。我们在远处看一眼就绕过去了,向着更远处的一块长在海地毯上的绿苔驶去。
看得见水下近一米的礁盘,发动机就停了,渔船随着海浪左右摇摆。渔夫问有什么信号物,倚在船舷上玩水戏鱼的缘才想到什么似的从包里翻找出信号弹样的东西交给我,又递给我打火机,叫我点火。我点燃引信,高举过头顶,信号弹便火箭似的窜到无瑕的空中,伴着雷鸣的响动炸成一只红色的鲸鱼。缘让渔夫开动马达,绕着外围移动,看到峭壁竖立的岛屿边沿一段塌成一道斜坡,两个人正拖着木船放到水中,看见我们,招手示意。我们也回应。
他们直直地划了十分钟出来到我们近前,与熟识的缘打招呼。缘介绍说一位是叔叔,一位是帮工;又把我也介绍一遍。筋肉壮实的年轻小伙子握我的手,顺便揉捏了一阵我的手臂,调侃说怎么选了这么没骨气的男人。缘辩护说我脑子好使儿,看事情清楚。他们又说没什么用。我插嘴说的确还有好多需要学习,身体方面也是,现在读书,写小说。他们说稀罕!等我们上了木船,渔夫弱弱地问能否带他也上去。他们认得他,就说来吧,也好谢谢送我和缘来。渔夫就跟着木舟迂回绕行,驶到斜坡前搁住了。他们把渔船拉上来完全脱离海面,不然落潮时会压坏珊瑚。
热带雨林遍布每一个角落,只有常年行走的小径免受植物的侵扰。一米宽的道路两侧整齐地画着白线,紧挨的枝叶会略微伸入这片荒芜的空间,根却无一束逾矩。细看周围大树的根大多虬曲地浮上地面,宽叶铺天盖地投下浓重的阴影,我们在小路上拐来拐去,不时还有岔路。他们解释说有些是通向村落,有些是向祭坛,没有路标,无知地进来转可不好玩了。我问那些白线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是防植物的根伸进路下的土地,就跟“息壤”挡洪水一样,没有这些一下就会被植物淹没。我问村子周围也如此?马上就想到这是废话。缘说当然也会在圈里种几丛植物,若是森林里来的,得画个圈,随时禁锢住;根向下长有限界,但绝不会往圈外的泥里长,所以植物不会太大;小时候种过一株香蕉,长得跟我人一般高——五六岁的时候,现在不知如何,画得圈不算小。他们中的一人转头说已经砍掉了,占地方。缘愤愤地咬着牙,但只好咽下去。
视野中能看到成片的花架了。我们走到木制框架底下,横梁上垂下一簇簇的兰花,根裸露在空气中,好似一座座的浮游小岛。黑色的纱网遮盖了阳光,不至于完全曝露在太阳下。我问兰花是否会肆意生长,他们说这些不是本土物种,不过是气候较适合,种在外面的森林里直接被吃掉;空气虽然不会限制,但基因决定了形体;兰花都在圈内,种在地里也不需要画圈,不如说这种白粉对兰花不起作用。他们还说这里建有一座小型的兰花加工厂,制造香皂、沐浴露、食品、香烛等生活用品,固定时间会有专门的人拿物资来换——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当然我们会要求多点,像是饮用水之类,以备不时之需,而与换去销售的兰花产品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做生意不要求具体的货币数额,在这里不顶用,但对交换的物资质量还是有要求的;药的话可以去森林里找,但贸然进去绝对被吞噬。我们到达那座加工厂,白花花的尖顶建筑,没有窗,只正对着开着两个五米高宽的大门,里面也是毫无动静。穿过工厂,便是空旷的聚落,有几亩地的大小,低矮的木制吊脚楼呈半圆形挨着边缘的白线排列,房顶铺着好几层芭蕉叶,圆的圆心处伫立着一座鲸鱼木雕,专门为它搭了个亭子。他们说木雕是第一批定居者放在这的,原本开辟空地的时候不知怎的,昨天清除的地面第二天全是虬曲的浮根,只有鲸鱼周围散落白粉的地方干净如昨,不时剥落下的白粉就被收集起来巩固驻地;当初急于扩大,把整个的鲸鱼尾给砍了下来,烧成灰撒在周围,好歹有了最初的规模;现在的鲸鱼尾是重新雕上去的,庞大的身躯尾巴却小得可怜,历经岁月,整个身形也有点缩小了。缘说小时候也听爷爷讲过这个故事,还说“人活着靠的是信仰”,《人类简史》里称之为“相信共同的虚构”。他们说现在查明不过是其中蕴含着某种抑制的元素,当然我们是不知道的,试着烧其他树木的灰去实验,也无此神奇功效,鲸鱼到底是用什么木头雕成的,未知;人口只剩三人了,以前还有十几人,但都出去了,房子就空着,也没有人再愿意来这度假了;鲸鱼一直供奉着,所幸够大。我说玄乎得很。他们说自己出生到现在一切没怎么变,出去自由,进来需要身份证;每个孩子到五六岁都会被送出去,是否回来全看自己;生活单调得很,不是照顾兰花,就是到森林里陪猴子一家耍,或是到珊瑚里摸贝壳、捉螃蟹,外人是待不住几天的。踏上一座木制阁楼的暗红台阶,他们中的一人在门框上敲了敲,便推开象征性的布满刻痕的门进去。屋内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空间,四面都有窗,简单的床、衣橱以及大得惊人的书架——潮乎乎的,半数是外文书。一位老者坐在北面的窗户下,花白的头发闪着莹莹的光辉。他们让我和缘留下,拉了跟随的渔夫无声地退出去了。
缘很自然地走过去,盯着沉陷睡梦中的老人脸一会儿,又走回来,叫我先看看书,等醒了再说;老家伙年纪大了,能睡好久。我刚想说好,就被一连串低沉的古钟声打断:
“我怎么也能活到你结婚生子——生个儿子。咳咳——”
“啊呀,醒了就好办了,”缘把我拉到老人面前,“这是我男朋友,结不结婚是另外的事。”
“我叫……”
老人掰开一条缝扫了一眼,“这么没骨气的男人。”
“怎么都这么说,”缘怀疑地看了看我,“还好,与以前没太大差别。”
“我还在读书,的确还没培养什么骨气,身体也比较瘦弱。”
“我不是说你的眼光不好,只是该多注意这方面”
“他立志成为作家。”
“这么没骨气的职业!该先送进军营里去练练!”他的威严整个暴露出来了,猛地站直了,俯视着我,“舞文弄墨的职业——现代人可不比以前!软弱得很!写出的东西也像病恹恹的蛞蝓,一碰盐便蜷缩起来等死了,毫无抵抗能力。”
“我的确还写不出如何震撼人心的作品,生活环境安然恬适,至少不需考虑饿肚子一事,何谓真正的死亡也搞不明白。我懂得自己的局限,更无法想象置身战火纷飞年代的人的苦痛。您说得对,我确实不大有骨气——一个委曲求全的孬种!”
“怕痛吗?”
“怕——”我毫无防备的腹部直接临受了像是能贯穿肚肠的一拳,脑里的神经一瞬间有种断裂的感觉,疼痛发酸的电流发疯似的挤爆脑海,我跪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尽力掩饰抑制不住从口腔里喷涌而出的酸水。我恍惚觉得是一把利刃插进来反复旋转,那一定更痛苦……
老人的右拳停在半空中,似乎在感受肉体相撞的触感,大骂道:“顶多打碎你一个肾!”
“爷爷!”缘蹲下来察看我的情况,看到口里溢出的殷殷血丝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强忍住下意识充盈眼眶缓解神经痛苦的眼泪不让其滴落,肚子在不断翻滚,我的确感到什么东西破碎了。我止不住地咳嗽,至少没有碎肉吐出来,我想示意缘不用担心,但手根本抬不起来,暗自祈祷老人下手的程度恰到好处,撑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