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听到铃铛声,从毛毯里伸出头来,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和车长对了一眼,就尴尬地缩回去。车长只是摇着他的铃铛,轻踮着从身旁径直走向后车厢。我还没把整个身子挪出来,又听见开门声,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地骂道:“都一个样!”重绕过我们重重地关上前门。
火车缓缓开动起来。
我摇摇静谧保持咬手指动作的缘,等到她勉强睁开眼睛就挪出身子,黏糊糊的。我穿上之前扔在座位上的衣服,阴凉的,不禁很想洗澡。缘爬出来,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嗅嗅自己,抱怨说好臭。我说先将就下。缘不满地开始穿衣服。
火车明显地减速,窗外的镶嵌画换成了一眼山泉,蓄在石块间,山壁中间裂开一道缝,泻下一束清瀑。广播说本列车在此停留一小时,请旅客稍事调整。等列车停稳,缘直接冲了出去,跳进了泉水中,我从行李里拿出新衣服、肥皂、毛巾跟上去。
踏上土地猛然间升腾起一股稳定感。临近的车厢便也下来两人,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衣着凌乱程度不差我们。彼此对上眼都莞尔,踩着碎石遍布的泥路浸在没到胸口的泉水间。
缘把手能触及的地方使劲搓了一遍,又叫我擦背,端正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块上哼着野歌。缘换上崭新的衣服,注意到了在另一角擦洗的“大学生”,抖擞了精神,朝他们跑去,蹲在岸边与他们攀谈起来。我把换下的衣物洗净,见车长正靠着车门吸烟,便去问他车厢顶能否晒衣服。他说稍微擦擦就行,不过开车前要收下来,在车厢里架些绳子挂着就行。我如实照做。缘跑过来问我有什么吃的,我说在包里翻翻,有些面包、饼干之类的。那对“大学生”走过来,光洁如新,问我可否帮他们也晒晒,我点点头。男的就把衣服抛上来,我接住展平摊好。缘用指尖捏着毛毯走出来,直接扔进了泉里,招呼我去洗净。我下来后,男“大学生”也卷着毯子向着泉水走去,涮着。女的就在车厢里谈天了。
我擦洗毯子的当儿,他问我:
“高中生?来旅行的?”
我点点头,也看他。
“我们是私奔的,”他若无其事地说,“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结婚,就因为她比我大。于是坐了这趟奇怪的列车逃走了。”
我问他年纪。
“二十刚出头,她比我大几岁。”他指指他的女孩,“其实算是我把她‘骗’来的,她倒也心甘情愿,什么话都没说还帮我打理好一切。我们都不知道接下去的生活会怎样。”
我说那挺美的,童话故事般。
“心里一直有个别样的梦想,到南方的港口城市当上一艘商船的船长,徜徉在神秘的大海上,感受在渺茫中穿行的神秘感。父亲那个老顽固说:‘只要你继承家业,游轮直接买给你。’你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吗?煤老板,大腹便便,盯着手下的工人卖人生价值。我说煤矿业迟早要完。他也机智,把多余的钱拿去投资了教育事业,成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大股东。但教育理念陈腐得可以,居然在开学致辞上说出‘读书要像挖煤一样兢兢业业,贵在不放过任何细小的煤屑,并且懂得如何使效率最大化……’他要我做的其实是毕业后当校长,禁锢在体制中贯彻他一成不变的教育理念,好好维护。这不简直在抹杀我人生的可能性吗!”
我说当船长和当校长似乎没什么区别。
“……或许。但我宁愿当船长。她全都知道,有些事比我精明得多。”
我说我认识一个也是二十出头辍学离家出走追逐理想的诗人。
“有机会一定介绍我认识认识。难得啊——”
车长喊还有十分钟开车了。彼此相觑一眼就专注干活了。拧干后卷好挂在车厢里架起的绳子上,又上车顶收下衣服挂好,坐在座位上舒了一口气。车长踩灭烟头,看了看泡沫浮沉的芥子泉,不知过多久才能净化完全,整洁如初。关上车门,广播报告发车,车厢就被拉动起来。
缘从后车厢开门进来,伸了个懒腰,看到我在吃面包和饼干,不时伴以一口矿泉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递给她却被推回来,说在后面吃了很多美味的手制便当。我说挺好,女孩子嘛。缘吐了吐舌头,坐在我旁边。
现在想来,昨天似乎一直在睡觉,今天精神格外好。我拿出电脑打字,缘安静地看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
中午火车停靠在一个站口,广播说在此停驻两小时。我和缘便下车去城市中找餐馆正经地吃了一餐。之后坐在运河边的长椅上看成群的鸽子低飞啄食善良的人们投散在大理石广场上的玉米粒。缘走进鸽群抚摸着勤恳维生的白鸽翅翼,忽然全部展翅飞散开。我拍了几张缘置身翅膀环抱的照片,阳光渲染得厉害。
运河飘下一些驮运稀奇古怪货物的船只,青香蕉、直径一米的贝壳、装在水罐里发着荧光的水母、刀般锐利的海鱼……空气中混着微弱的咸腥。
时间快到了,我们返回车站,站在毫不相干的人群中得以用相同的视角仔细观察这列落后时代的火车,突兀地大张旗鼓卧在铁轨上,的确涌现出在始发站没感受到的奇怪——经历过缓慢的旅程的感受。紧挨的轨道上闪现一截银白流线型的现代车头,金属质感削人眼球。落后的列车安然秉着自由的姿态,感受着人们排斥的目光形单影只。我们上去后,广播说发车,落后的汽笛声故意提醒人们,于是车厢又被慢悠悠地拉动起来。现代车头裹挟着骄傲拉着处在文明飞速发展中的人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没给我们太多留恋的时间已经细小得如同天边的星尘了。
我想到男大学生说的陈腐教学观,催生的便是受用文明发展福泽的人,现代教育体制给了大多数人正当自食其力的能力,不过是牺牲了少部分听来荒唐至极的可能性;它不会亏待你,只是觉得你这不够“现实”而及时地加以强制矫正。
火车没有再拐入野径,只是在大众路线旁边的小众道路上匀速行驶,时速一百公里。周围是旷野,种满了清颜欲滴的水稻。未培育作物的黑土地间水牛牵着犁肆意跑动,惹得拽着把手的戴斗笠的农民跌进泥里,愉快地爬起来去追赶。我照了一张农民的照片,放大,发现是位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抓着一大把狗尾巴草抽着牛粗糙黝黑的屁股,尾巴一甩,折断一簇。
缘一直在静静地看书,我又照了一张缘的侧脸,右手食指略微翘起正欲翻开下一页。缘抬头看着镜头,大方地绽开微笑。我盯着屏幕,觉得缘这种时候最美。
下午五点半,火车松了一口气地停在了设置终点站的港口城市。车长广播说感谢乘坐本次列车,欢迎下次再来,还亲自为我们开了车门。我们向他告别,说旅途很愉快,是一段难忘的回忆,但回去不至于坐这车了。车长说的确,一次就够,不知道这车什么时候才会再动。我问怎么处理,车长说等下次有回内地的旅客就启程。我和缘对他挥手说再见。车长脱帽鞠了一躬,走去开后车厢的门,听见他大吼道:“到站了!”
我们先到旅馆办好入住手续,把行李放在房间,就在滨海大道上行路,找晚饭吃。夕阳昏昏欲醉,金色的海天相接处露出一粒不协调的黑点,不时变成与背景相近的白色消失不见。缘说那是灯塔,目的地就在那座海岛看去的海天相接处。
晚餐是新鲜的海味。我吃不惯,浅尝辄止。缘知道我的食性,不客气地全包揽去,结果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还是我背回的旅馆。
缘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虚脱了,吃了胃药好歹消停下来。脸染白,洗澡也由我帮忙。缘裹着浴巾坐在床上等我吹干头发后,有气无力地晃了晃头,直接瘫倒下去。我帮忙盖上被子,抚了抚缘的脸。缘强挤笑颜说不用担心。我洗完澡躺在旁边,缘的手探出来被我紧紧握住。我在额头上轻吻一下,说睡吧。缘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