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傍晚时分起就一直下着雪。
虞忘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全身都冰冷的。这感觉好熟悉。好像梦中被埋在雪里一样。
隐居在这深山里,莫非就是为了等死?
“隐居归隐居,酒不能不喝。”说罢,虞忘披上斗篷,踏雪而出。
暮色四合,彼时的山下,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万家灯火在浩瀚星辰的宠溺下,闪耀着醉人的光芒。
远远便看见酒家飘摇的旗帜。怕不是今天迟了罢,摊前只剩下一罐酒了。
就在她要开口招呼小二的时候,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步履重的,仿佛要把地踩通。随即“啪”一声响,一落魄乞丐拍在桌上,喘着粗气。兴许是他的头发太过凌乱,虞忘没能看清他的眼神。
“小二,买酒!”
小二闻声赶来,对虞忘挤眉弄眼道:“姑娘运气真是好,这酒是最后一罐啦。”
虞忘嘴半启,望向一旁衣衫褴褛的乞丐。
“小二!是老子要买酒!我先来的!”乞丐嚷嚷道。
“姑娘拿了酒赶紧走吧,”小二低语道,“这畜生无赖得很,平日里总是说偷就偷的。”
“低估什么呢!”乞丐依着大嗓门儿又一叫,引得众人围观,“老子有钱!”
“走吧走吧。”小二提来酒准备递给虞忘。
“又是他……”
“这厮又要惹什么幺蛾子来?”
“他那钱还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呢。”
“光天化日之下……唉……”
虞忘见人群渐渐拢了过来,深感不妙,想要离开。不料那乞丐扑了过来,要抢酒,却把她的斗篷扯了下来。虞忘被那斗篷一绊,跟着酒一块跌倒在地。
“哐啷!”
酒罐碎得四分五裂,美酒洒了一地,香气迅速弥漫开来,又有人闻到这味儿,凑过来看热闹。
众人都“啊”了一声。
“这不是虞忘么?”
“她不是抛下徒弟跑了吗?”
“据说是隐居。在那山里躲着呢。”
“隐居了还跑出来做什么,真是不怕事多……”
“听说她徒弟大婚那日被狗贼搅了?江杉干的吧。”
“我估计是,亏江杉当年还和他们师徒两关系甚好呢,说翻脸就翻脸。”
“也怪她徒弟活该,嘴贱得要命!”
那些虞忘一度想要逃避的流言蜚语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不,不是流言,都是事实。此刻的她什么都不想听,只感觉耳边嗡嗡响。那些从肮脏的嘴里吐出的东西,臭得令她窒息。
“喂!你把我酒都打碎啦!你赔!”
“吵死了……”虞忘阴着脸站起来,眼神里原本的闪光已不复存在。
“下个山都不得安宁。”她瞪向周围一群看热闹的人,众人皆一惊,那样的眼神,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彼时,虞忘心中早已积蓄了千言万语,就等着爆发的那一刻。可却没有精力去爆发了。她真的累了。
众人见她没有要干架的意思,皆惊讶不已,眼神中又平添几分嘲讽。
“喂,我的酒……”
“我会赔的……”虞忘不等乞丐多说一句纠缠的话语,弱弱地回道。
她真是昏了,这事本不应该是她亏啊,但她现在连喝酒的兴致都没了,只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都聚在这做什么呢?”一低沉而有威严的嗓音从人群外传进来。来者便是白竹笙的岳父,麟州德高望重的姜淮。
麟州百姓大多都敬重他,见他来了,便都识趣地散了。
“虞姑娘可有事?想喝酒来我府上喝。你搭救小女一事,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不必。”虞忘微微笑道,“姜大人,小玖和竹笙的婚事还请您费心了。”
姜淮一愣,道;“婚事自然要重办,只是竹笙那孩子不知怎了,忽然说要进京赶考,走官路。”
虞忘怔住了。
“我就寻思着先让他进京去,等他回来再办,那婚事也体面些。他考取了功名,也省得旁人乱传流言啊。”
“您……您说什么?”虞忘湿着眼眶抖抖地说道,“当真?他……他想做官?他真的想要去做官?是他自愿的吗?”
姜淮心颤了,一个浪子,也会露出这般绝望而悲凉的眼神么……
“他会愿意去做官?”虞忘坑下头,任由眼泪往外滴,其实也没多少泪了。她早已没有眼泪可流了。
泪再怎么流,心终归还是会痛。
呵……做他的鸟官!
“让他去吧。只怕要姜玖等了。”
她声音不再抖了,眼神也不再无神了,一切于她而言,都似没发生过一样。不论是对竹笙,还是姜玖,她都不过是过客,在他们的生命里做个客,终有要送客的一天。
快二十年了,虞忘与竹笙相识快二十年了。这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放在如今,也不过是些小风小浪罢。
这二十年算得了什么,余后的几十年,对他而言才是真的值得记在心上的。
“喂喂,说好赔我酒的呢。”乞丐已等她许久,早就不耐烦了,“有等你的时间,我还可以去讨来不少银两呢,全被你耽误了。我说你,你要怎么补偿我?”
虞忘这才发现自己摊上了个无赖,事到如今,她也没精力再去跟他拌嘴,随他去吧。
“你要怎样?”
“嗯……”无赖坏笑了下,“这样吧,我以后的酒,都你请了!”
“我没那么多钱。”虞忘淡淡地道。
“没那么多钱,你不会抢嘛!”
“世上这么多险恶之人,抢点他们的钱有什么亏的呢?”
“这样跟险恶之人有何区别?”
“他们也不缺钱,生来命就好,分我们这些缺钱的,算得了什么?”
虞忘不说话了,她不完全赞同乞丐的想法,但他说的也不是完全假。
她的心有些乱。
还是浪子的时候,她自认为自己看清了这个世道,看清了人性。因而总是与别人格格不入。竹笙的思想跟她差不多,要说道理他也明白,但他不会憋着,他憋不住,总要戳穿一些事实,弄得他人尴尬不已。他的真实,是虞忘真心喜欢的,但他的真实总会伤到人心。虞忘不想他的真实被泯灭,因而被他伤着,也一味忍着。
她忍得了,一忍就是十几年,也忍下来了。
而今她不用忍了。以后也不用了。
她才发觉,这世界,她看不清。
“虞姑娘,”无赖笑了,“要跟我走嘛,出去流浪?”
“你怎么知道我的……”
“麟州出了名的浪子谁不知道!可你只在这小小的麟州浪,外面的世界更大,不考虑下吗?”
“你不跟我一块,怎么请我喝酒呢?”他笑得那样坏,弄得她心里痒痒的。
不过,这麟州确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而她正巧也想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没有看清的。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
“鄙人陈鲲,鲲鹏万里的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