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高世家恍惚了一阵,与残留的睡意抗争完毕,才勉强支起身子。阳台门大敞四开,矩形的风景是早已亮堂的天空。八人的寝室就他还遗留着。他伸了伸懒腰,轻吁了几口气,摸出枕边的手表,显示还只六点十五分——铃声正好死命叫起来,急促尖利的警示声后连着一首舒缓的音乐,当真是关怀备至。
他整理好床铺,四下踢齐稍显凌乱的箱架,关上门。在盥洗室洗把脸,漱完口,就下楼吃早饭去了。
上课、午饭、午休看书、上课、晚饭、散步、作业、睡觉。规律的生活眨眼过,即便是熬,习惯之后也不过尔尔。
星期六放学前他给木爱写信,把那个诡异的梦记录了下来,结尾写上——
该如何理解,请木小姐赐教。
铃声响起,他封好口,贴上邮票,写明地址,就看见教室外有个人影晃荡,像是在催促他快点。他捧着书出去,唐雪珊已向着还明亮的天空去赏那落落的细雨了。
“真盼望下雪啊……要是积起来一定很美。”她说。
为什么看着雨会想到雪?
若是雪像雨般常见,怕也会起无聊之心的吧。
“走吧。”
“嗯。”
她转过身来,神思还沉浸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
她肩挎着一个白色的布包,故意与我保持两米的距离,毕竟是在学校。
撑开伞,下到结实的地面,在去南面的宿舍楼之前,从校园东侧的小道绕去了伫立在校门口的邮筒那,一个孤独的身影,日复一日地传达着人们的哀哀情思。雨点敲打着青漆的壁面,发出清晰可闻的碎裂声。听雨,是否会感到其中变换的意蕴呢。
高世家投出那封信。
唐雪珊问是给木爱的吗?他点了点头。
走到世纪联华处他们分手了,唐雪珊要去搭车。他送她上车,一直目送着融进朦胧的雨幕中才迈步走起来。
许久没这样洒脱地走路了,他不禁想,雨天的气氛让人有种遐想。他刻意在十字路口处选择了上山道,台阶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馥郁的青草气萌生出来,刺进鼻腔的每一个细胞。他抖了抖身子,伞上附着的颗粒水珠滴滴答答地坠落下来,渗入青草地。
湖莲潭雾气很浓重,他想起给木爱以及唐雪珊写的第一封信的湖畔雨景,觉得自己这么复制一遍实在是……毕业后他就没见过木爱了,当然这无关紧要,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朋友,在他看来,一种淡淡的哀愁天涯相隔,靠写信维持的丝线是否已消散于无形?要是有一封回信,仅仅一封,那自己十封的努力就值得了。
回家后,他看《樱花庄的宠物女孩》,已经是第三遍看了。在心里的排行中这部青春校园剧稳居前三。比起超能力科幻一类,还是校园剧能引发共鸣,况且这部作品不单单是爱情。还有《Clannad After Story》、《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有问题》、《刀剑神域》(擦边了)以及许多没看的好作品。其他还有诸如《反叛的鲁鲁修》、《EVA》、《钢之炼金术师FA》、《命运石之门》等也值得反复回味。长篇只看了《海贼王》,但最近已不再有起初的热情了,多弗朗明哥篇后就没看了。
他试着建立社团也是受了《樱花庄》的影响,一群各具特色的高中生聚在一起绽放光芒,过着一种挥洒青春的纯情生活。原本占据很大比重的学业可以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投入精力去编织吸引观众的非日常生活。看动漫的人或许比较单纯,在现实中不得势的排遣就是追求异界的幸福,倒也是一种必然。他何尝不是如此。
看到半途,唐雪珊发消息问“你写的什么?寄出去的。”
“我经常把我做的乱七八糟的梦写下来,附带最近一些生活的状况。”
“说了我的事?”
“没有。”
“为什么?”
“没为什么,不怎么想说,这并不是值得说的事,我觉得。”
“她怎么样?”
“不晓得。只是我单方面任性地给她写信。”
“诶诶,怎么回事呢?肯定是觉得你写得太奇怪了,没头没脑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了。”
“或许,不过本就没有回的必要。”
“你不期待?不是因为期待才写的吗?”
“有点吧,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和你交往后就不想了,只是写信。”
“写信开心?”
“开心,心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思路很清晰,能够诉诸语言是很美妙的事,况且还可以锻炼写作能力。”
“我要不要也试着写写……”
“写给想写的人就行了,内容也一样,没有任何压力,只是当作倾泻情感的手段。文字虽然有局限性,但总比人际交往真诚得多。”
“也是,那先这样,我洗澡去了。”
“嗯。”
与唐雪珊谈话的当儿,脑海里却萦绕着木爱的身影,日益模糊,现在大概不能再用一年前的标准来衡量了,处在如此关键的转型期。比起茕茕离开的木爱,他还算幸运,但也并没有欢欣,反而有成为枷锁的趋势。他叹了口气,学校固然差别不大,不过是人不同罢了。
星期天,他起早去跑步,站在长桥上眺望家和天空。在他凝视的时间里,天空一直向内缩,他有种天空坍缩为一点的错觉。
回去洗完澡,吃完早饭,就返回房间思索接下去的活动:做作业,看书,看动漫。不会是村上笔下的细节生活,活得比较笼统,自己也沦为依靠安排的时间表行动的傀儡,尽管是为了更有效率、明确地完成任务,拿政治课本上的话来说就是“系统的内在优化”,还有“整体与部分的辩证关系”一类马克思主义哲学道理。虽说他对此并不感冒,心里却不得不树立起对拯救中国的致胜法宝的由衷敬佩——系统化的事物有惊人的说服力。
唐雪珊去学校自修了,这是每周的既定事项,在她的时间表里占据了一栏位置,标注时间:周日上午七点半至十一点四十。他无法找她聊天充作中场休息来排遣长时间浸没于枯燥文字中的乏味。旁边的书页犹如羽毛轻撩他敏感的手心,惹得他变换姿态去抓住那一点烦心小事而得以提前进行下一项既定事宜。
唐雪珊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努力着,她这个人脑袋好使,又有倔劲,你总是会被她那较真的样子迷住。木爱呢?怎么尽是想她……
给木爱写信,一封一封的,没有回信。他早已料知,仍不免有些失望。不去想了!他抱紧脑袋。眼泪却一颗颗下来了。他骂自己是“懦夫”,为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小事平白地落了这么多次泪,明明有唐雪珊在身边。
吃完午饭,他收到唐雪珊的消息邀他去逛逛——“坐了一上午,出去活动活动,爬山怎么样?”
“好的。”
“那一点在警钟山底下集合。”
“嗯。”
“怎么了?闷闷不乐?”
“说活简洁一点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就这几个字里看出来了。文字是感情的载体嘛,你有什么样的心情都会反映在文字里。这么说话的人,要么是冷淡到极点,对谁都爱理不理;要么是心中有事,愁容满面,懒得多打一个字。不是前者,就是后者了。”
“虽然很佩服你的直觉,不过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好得很,只是一时间词穷到不知该如何回应。”
“也是,高中生而已,任何烦心事都不算什么。”
“那可不一定,我就整天担心我们数学老师的最后几缕头发会在一夜间秃尽,那就太可怜了。”
“这是个冷笑话吗?”
“怎么说呢,那个老师的确没几缕头发了。我知道我不适合说笑话……”
“你不觉得你这样掩饰的样子很可爱吗?”
“可爱不太适合形容我。你是站在我旁边看着我还是怎么着。”
“直觉。”
“傻瓜才信你的直觉。”
“你相信的。”
“我是傻瓜,行了吧。”
“这么直接承认还真有成为傻瓜的潜质。——时间快到了,我就在附近了,你呢?”
“刚准备出发。”
“你好意思让女孩子等吗!”
“因为一直被你拖住了,我又没手机,得用键盘打字。”
“我不说话了。”
“我不说话了。”
“还说!”
“还说!”
“不要鹦鹉学舌,我真的生气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气泡,停下打字的手,起身出门去,抓紧时间踩踏自行车,实在不愿意让她多等。虽然有种被唐雪珊耍得团团转的感觉,但他情愿如此。
骑车到山下时,唐雪珊从石凳上站起来,手里提着一袋切成片片状的菠萝。她走到高世家面前,递给他。
“给我一片吗?真是谢谢。”他说。
“叫你拿着,没说给你吃。迟到了这么久。”
“还好吧……”
“让女孩等一秒钟都是失礼!”
“我知道了,等我锁完车。”他锁完,转身看着一直固执地举着袋子跟着他的唐雪珊,嘴里还嚼着一片,说:“唐小姐辛苦了。”微笑着接过。
唐雪珊还有些不高兴地收了收,又想起什么似的直接塞给他。
“算了,原谅你了。走吧。不过,到时候说不定还得背我。”她示意我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拿出纸巾,抽出一张来擦净手和嘴,放入储存垃圾的小袋里,继而略显夸张地演示了一下气喘吁吁的样子,“可明白?”
“乐意之至。”
她点点头,率先向山道走去,高世家距离约一米不紧不慢地跟着。
大概是不常登山的缘故,唐雪珊走得并不快,时而还会重复地抬起一只脚上去,再跟上另一只,踏在覆着点点青苔的气泡状岩浆岩感觉随时会滑下来。好歹到了第一个站点——一座带飞檐的八角凉亭,我们倚在栏杆上看着响动殊异的城市脉搏,觉得很遥远。唐雪珊拿了一片又一片,还问有水吗,见我无奈地摇摇头,不满地指责我说:
“怎么就没想到呢!”
高世家只能安静地喂她一片来稍稍缓解她已相当红润的脸颊。
当年飞机从空中划过的轨迹通过一直延续至今的警笛声留存下来。听爷爷那被人说——当时他还小——几个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进来转了一圈,在四周的城门画了记号便算宣示主权了;听老师说——老师听他的老师说——日本人进到农村时的素质实与流氓无异,在土灶锅盆里解手排泄。现在城墙只有短短一截了,高世家怎么也想象不出高筑围墙时的闭塞环境。全国的遇难者很多,但这里作为边陲小城无法被人重视,当个顺便空袭的场所象征性的炸一轮。百姓携着家眷躲到防空洞里,等飞机的轰鸣声消散又重新回去。日本兵把守在城门口,苛刻地检查着入城的物件,理所当然地扣下部分,踹着农民的屁股催他快走。这些都是“历史”。
从凉亭下行一段,之后的山道最终都通向大佛寺。树影婆娑,晕染开一圈圈密叶间的光纹。这条以往走过无数遍的道路如今给人一种亲切感。唐雪珊站在交错口驻足等他上来询问路线,他无比自豪地指点,反而引得唐雪珊的鬼脸。他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唐雪珊,无人察觉地露出了笑容,给了这美好的天气最适宜的答复。
唐雪珊说自己单独不会来走这迂回的路,生怕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