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家吃完晚饭后徘徊在草地间,径直躺下来。重复这动作不会让人感到厌烦,伸展四肢尽力贴合突洼的大地皮肤,青草的氤氲没有,五感丧失。眼前突然闪现出来:头上绿树亭亭如盖,底部修剪得平平整整,主干一片密不透风的纯白加之细小的黑色斑点,俄而一阵风起,惊扰静悄的素洁云团,一瞬间炸开,在纱织声中飞入高天;自己躺在阴影里,旁边有人并排而卧,不确定,因是闭着眼的。在这一刻不需要太多的感知,纷杂的信息群穿过身子又流出去。有点可惜的是,其中指不定蕴含的“自然结晶”他没有碰见。
他继而又想到看到过的一本叫做《傻子世界》的书,带有严重否定但笨拙朴实的言辞侵蚀、肢解着他古旧的头脑,使得他总是升起对这个世界的疑惑。腐朽的车马,不是指制度,而是人的心。
作者叫“干田”,封页没有介绍,来得也莫名其妙。白底的硬壳封面印着“傻子世界”四个艺术体黑字,再下蜷缩着“干田”的宋体样式。他在脑海中推出整本书的轮廓,很清晰;他还想象出一个形容枯槁的孤居老人伏案写作的样子,舔着钢笔头,想一句写一句——已经消耗殆尽的躯体里仅剩的沸腾的血,尚还健全的头脑。人们定是不怎么理解他。
今天午休时他看了一则:论爱情的真实性——
“嗳,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跟她说我喜欢她,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滚你妈的。’怪事!你瞧我英俊多才、说话直白、腰缠万贯、戏谑有度,反观她个个不比我低一层次,我竟喜欢上她了。尽管被拒绝了,我还是喜欢她,更加有信心把她搞到手。”
“老弟,她是太激动了,喷涌而出的心声到了嗓子眼沦为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或者她是喜欢别人。”
“你是不知道她说那句‘滚你妈’时多么冷静,含了一整口冰块似的,寒气逼人。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老弟,你是个成年人,你得先确认她需要什么,女孩子恨不得男孩献上他的整个世界,若是你正好能加以填补,你就跟她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实实在在你能从我这取得。’任何第一眼见到你的人都知道你物质的富裕,但不是谁都追求这个。”
“老生常谈了,利益的互补性。我还真想不出我有什么可给她的。”
“对等关系,你这是自我贬低了,妄自菲薄可不行,要相信没有人比你更完美了,况且你真心喜欢她,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尽管我确信不是双方一见钟情的爱情其中必定有某种利益存在。人类心理尚无法洞悉,一切都得先打个问号。喜欢不喜欢,讨厌不讨厌,四回事。若不是命中注定的,我真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她的态度总是让我质疑自己。我不管怎么做,她都不会喜欢我。唉,我去数花瓣吧,喜欢——不喜欢——冷漠。或许其中还有种命数,给人希望。”
“老弟,有喜欢的人是好事,这让你明白什么对你是重要的。你看着她的眼睛,又能从其中读出什么?哦,我的心思你真得好好猜。人们总喜欢打哑谜,好像没有这种表面的神秘感,一切就无法进行下去。我讨厌透了这种方式。老弟,我反而不想再讲些个别事例来赞颂坚持追求的美好了,即: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种自我麻痹。我懂得你渴望人的温度来满足在你人生中算是唯一欠缺的东西,求取幸福,然而‘爱’和‘爱情’确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其中的真实性倒是大体相同。老弟,我说的你都哭了,我不说了吧,尽管去追求吧,经历一场才会真切地明白真假。我知道她一定会接受的,倘若你回去的话。为什么确信?因为她必先听你一番热烈的陈词,至少先接受下来,相处一段时间再说。要知道,你是完美的,是个成年人,生活眷顾着你。去吧,总比糟践了无辜的花好。”
“我这就去,这就去。大约现在必须抛开所有事。”
唉,你为什么说爱情真假难判呢?诚然我不会知晓任何人的想法,他不禁想,一切的表现蒙上了一层虚伪的外衣,自我的感情至此的矛盾显露出来了。高世家摇了摇头,爬起身来,望了会一成不变的天空。即使变过他也不曾记得,还是当作永恒来接受轻松——权宜式的思维方式。
他走出田径场。归程的人稀稀落落,大多数人已按部就班落在自己的位置上,剩下的人一个个填补空缺,不知觉相当迟了。他不禁想:若是他不在了,即刻有人来挽救佚失主人的座椅,或者直接抹除。人们为突如其来的状况献上水仙,就像是留给另一个人的礼物。
在走廊碰见了抱着书本踱步的唐雪珊。他打了声招呼,唐雪珊微笑点头示意,就错开了。
做作业——九门课堆在一起的感觉犹如吞食无穷无尽的低营养物质,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质疑其中所残存的意义,任何事都可以质疑意义。好歹在晚自修下课前十五分钟完成。幽怨无助,毫无起色,通过碳痕印下的款款字迹翩飞出来,逃逸进深空。
还能做什么?他循着世俗的规律摊开教科书,下面藏匿着小说。村上春树不厌其烦地描绘生活细节是为了表现其中暗含的无意义性吗,作为必须的环节无需意义,还略带盲目。细节下的世界作为作家必不可少的功课,也许不必如此在意。
铃声响后,他整好物品,走下楼倚在墙边等候唐雪珊。连成一片的白色洪流冲刷过我的周身,有些人为他占了理应前进的位置报以不满,投去疑惑的神情,直到人群中的唐雪珊拉了他一把才化解了这一状况。
“喂喂,你这样太显眼了。”她说。
“都一样的,不是保持了距离吗?”他比划了一下他们间行走的空隙,“有将近两米,不用担心别人会看出来,我头都不偏的,当我是自言自语。”
“怪人。”
“只是不觉得我和他们有什么相像之处。”
“孤僻、冷漠、没朋友。”
“挺好,有你就够了。”
她对着空气做了个鬼脸,之前的说话颇有吼出的感觉。到宿舍楼门口,照例不需说再见,向着各自的场所离开。
洗完澡,做了会拉伸运动,还和同学比了俯卧撑,结果被碾压。他只是笑笑,等身体差不多干了,就钻进被窝睡觉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但细节会萌生出乐趣,这或许是村上的意图?归程的路,短,但给人以遐想的期待。
熄灯之后,洞穴里的“老鼠”耐不住寂寞贴地爬行着。遇到熟悉的话题他也参与了。他并没有什么不同,想到这一点,他松了口气。
睡着不知何时了,于是陷入每晚预定的梦中。这是一种既定的征兆,在某个时刻点赋予你梦幻的能力。
一座教堂式的教学楼的底层,应该是类似科隆大教堂的其中一座尖塔,尽管只看到过图片,但潜意识中总有这么个印象,置身其中的瞬间就窜入脑海。仰望是深不可测的浓黑,无窗,只底层四周点着几只微弱的蜡烛,一簇一簇地渲染开圆形的区域。方形的占地间整齐排列的长条靠背木椅坐满了学生。两大列,中间和两侧是过道,徘徊着巡视的教师。他坐在右列居中排的最左侧,目光游移,却看不到最前排,只摄取到了烛光照出的近四米高的壳形木门的底部。起初他想站起来走动,脚却被牢牢锢在地上,没有锁链,想逃都不行。他意识到这是末日的来临。
大门洞开,依旧是黑,前排的学生被指示着站起来,规矩地站好,整齐地隐入黑暗中,拉到外面去斩首。的确是斩首,他们站起时脑子里就是这么个想法,那个词语强烈地叩击着心脏。他使劲地摇头,寻思逃脱之法,无果。
注视了一会离去的背影,目光呆滞,齐步迈向预定的场所,早已接受这普通的命运,不存在害怕这一因素。他们的麻木不仁感染了他,反而是觉得自己多么怪异。他放下手,静静瘫在膝头上,身体坐直了,两眼紧闭,聆听他们血光四溅的声音,像雷声,有节奏地传来。第一批、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走完了,大门阖闭。大概人数众多,雷声仍旧不厌其烦地响彻四周,不是惨叫,接受的人不屑于诉诸言语,甚至没有太多痛苦。他想到最初断头台的发明就是为了减轻死刑犯的痛苦的,一拉,一放,应声落地,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极尽用武之地。
他稍稍揉搓了一阵冰冷的手,想对坐在身旁的人说几句话。他认识,同学,只是不知道名字,关系平淡,但说几句话是不碍事的,就是发几句牢骚也行。他转头看那位同学,不料,停在唇间的话瞬间被呆滞的神情堵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打扰别人,那是一种罪过,尤其在这种时候。那位同学长得很老实,让人油然生出同情——这样的人总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好了,大门打开,吹进一阵阴冷的风,掺杂着尸骸气,没有血味。骨头有气味吗?
这次是有选择性地挑人上绞刑架,在选中的人脖间套个绳圈,牵着狗似的拉出门去。标准诚然不知。老师是熟悉的面孔,他不知道是否会因记得他而放他一条生路,就算只是毫无更深关系的师生。
老师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也安然接受了,自愿交上自由的手足,捆上麻制的绳索。他闭上眼,等待着终结的降临。
老师略过了他,牵走了身边的老实人和坐在他前排的人,他认出是个女孩子。
门悄然合上,接着是雷声,一条条生命唯一的送葬曲,过于简单,一成不变。脚可以动了。他几次抬起蹬地,确认感觉的存在。他不是唯一的幸存者,知道该走了。
起身从该有阶梯的地方开始往上爬,沿着四壁环绕而上的阶梯。他看不到终点,只是迈步,灯光越来越微弱,等到一定高度,就消散不见了,完全的黑笼罩过来。
短暂的意识中断,再睁开眼已经置身于一道敞亮的走廊上。原本用作教室的房间变成了游戏厅、电影院、咖啡屋、书店。他站在东侧,背靠一扇常年无动于衷的防盗门,锈蚀从锁孔蔓延出来,侵染了整个锁面,然而不锈钢的暗金门面除却薄薄的灰尘和不知何时何人踢上的泥印,毫无损坏,刷洗一遍定是光洁如新。他试着转转门把手,卡得死死的。
他开始向西走,西边有普通的楼梯通往下面。人影从楼梯间走上来,却是唐雪珊,到达这一楼层便迎面走来。她没有看见我,交错时径直略过,转入了最东边的书店。他驻足在那个中间,回望她的身影,似乎不曾来过。他倚在栏杆上,眺望熟悉的校园景致,知道自己位于尖塔西翼楼的第四层,离地十五米左右,东侧的视野全被尖塔的墙垣遮盖,只见底下正门前停满了各色摄影器械:荧光幕、镁光灯、跟踪抓拍的摄影机……周围还有大大小小临时搭建的顶棚,四散熙攘的景色在这里听来却是一片寂静。
原来是在拍电影。
人群中他没有看到那位老实人的身影,或许是被顶棚遮住了,正坐着吃着组里分发的盒饭。“死”过后的第一餐饭。掉过头了,何以还吃饭呢?简单,接回去不就行了,荧幕人员最善于此类把戏。怕死?没事,死了还能接回去,痛苦一点没有,灵魂反而更加活得舒畅。简直是广告词。
真正意识到那是在拍电影是在盯视了好久之后,头脑里一直没有概念。他只是奇怪这片空间何以寂静无声呢?那点菲薄的雷声作为埋葬死者的挽歌再准确不过,一声——戛然而止,简单得很,就像、就像……枪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