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晨,高世家和唐雪珊又在山脚的秋千旁偶遇。高世家到时,唐雪珊已经自己一个人使劲地在摇了,抓着锁链开心地笑着。
他坐在旁边看着唐雪珊柔和的侧脸,脑海里浮现出《甲铁城的卡巴内瑞》里的无名,简直一模一样。看着看着,他不禁垂下了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如果有喜欢的人,不用在意我的。”
“你在说什么,莫明其妙。”她转过来看着他的脸,露出疑惑的神情。
“就是说……学校里有许多比我优秀得多的人,肯定是他们更能引起你的兴趣。”
她突然生气起来,“你当我是这种人嘛!”
“不是,因为你太优秀了,所以总是会想着找到更好的人。我嘛,是个理想主义者,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啊。”
“所以你觉得我是认为好玩才跟你在一起的?受着我的掌控?”
“怎么可能,我好歹也是有自尊的,就是有时会自卑得不行。只是给你写了一封信……正儿八经的表白还没有过……”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好像是这样,不过那封信给我感触很大,所以我才跟你在一起的,自己也会进步。这么说——”她沉思了一下,突然笑起来,“那你什么时候表白?我特想听听理想主义者的表白方式。”
“我……”他惊愕地看着她的笑颜,感觉自己又被耍了。
“你知道的,我会答应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安下心来。即便我有那些你说的功利性格,但在你看来也是好的。话说回来,你说的那些话没有女孩子听了会高兴的,受什么新思潮影响了?”
“不是,只是觉得你绝不会满足于现状。”
“或许吧,至少不是现在。嗳,别说这个问题了,换你表白了,现在是个好时机吧,绿树环荫,秋千摇曳,凉风习习,没有别人打扰。”她的嘴唇抿成了很好看的弧线,充满期望地看着他。
“以后有的是机会表白,不说这个问题了。”他也回以一笑,接着跳下秋千,俯视着唐雪珊,恭敬地伸出手,微躬身,“启程了,小姐。”
接下去的一周时间他没遇见唐雪珊,命运有意错开了两人的轨迹,没有任何交错点。当然想见还是能见,但他不喜欢这样,依旧照着平素的规律指挥步调,丝毫不乱,生活有条有理,可以让他有时间起草《日语部成立宣言》。
再下一周的星期一,之前交呈给校长的申请反馈下来,批注写:若是有五名部员以上及指导老师即可,到时呈报名单,在考虑是否允许。
每天晚饭后他都在操场驻足,想着或许能见到唐雪珊迈着轻盈的步子徘徊。有几天他看到唐雪珊和同学有说有笑的,走完一圈,就从出口上去了。他躲在阴影里,不是一人就不会去搭理。落日越来越长,捕捉到的变化越来越少,大概是可能性已被展示完了,往后开始循环。唐雪珊一个人来漫步已是星期五了,低着头走得很慢,故意等待什么似的。
高世家走出去挡在她预定的路线上;她在距离约五米处伫立了一会,而后径直冲向他。她的头抵着高世家的下巴;他就顺势而为,拿下巴不断磕击她的头发。
“很痛诶。”她捂着头说,似乎还想挤出几滴眼泪。
“让你这么任性。”
“我不想跟你吵架。”
“那你要听什么?”
“你一点也不会哄女孩子吗?”
“我喜欢你很久了,初中开始一直。”
“没有感情,跟玩具一样。”
“就是嫌麻烦才不想说这种话,我还是很节俭的。”
“难得有机会发散一下你的浪漫情怀也不行——你留着对其他女孩说吧。”
“其他女孩可不值得。你要不嫌矫情——”他轻咳了一声,“唐雪珊,我喜欢你很久了,从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无论什么方面没有不能睥睨我的,在你面前我只是一株柔弱的小草,接受了来自你的阳光好歹从无知中拔高了自己的身形。当然,你随时可以把我丢开,而我会一直倾慕于你,毫无怨言。”
“又说这种话。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了。算你过关了。”
“谢谢,”他笑了起来,“那现在可以跟我谈谈日语部的事了吗?”
“说吧。”
实际上高世家把一切交涉都交给了口才出众的唐雪珊,而自己做后勤工作。指导老师唐雪珊说可以请袁敏江,一个男英语老师,自学日语多年;其他三人也由她钦定,负责交涉,都是些稳重的日本文化爱好者,研究和室、庭园、茶道、铁道还有ACG文化。高世家主要是落实活动场所、预算开支、社团纲领的起草以及活动安排等书面性文件。找到袁老师时他早就乐开了花,说前几天就有人提醒他可能找他做指导老师,终于有了机会施展心愿。高世家自学过两年,断断续续地,只掌握了基础部分。当一切决定下来,他们六人聚在新大楼的第二十一教室彼此介绍后,签下了各自的姓名。第二天,高世家就交给了校长,校长说过两天会有通知。
行政楼的顶层是个大的会议厅,红毯铺地,中间摆了一张圆桌。校长交握双手支在桌上(自行想象《EVA》的碇司令)坐在南边的位置,正对朝北的窗扇,旁边是两位副校长:左手边头发灰白相杂,坐姿端正,双手自然放于并拢的膝头上,国字脸,额头折出三道横线,直端端的两束灰眉下蹲踞着倦怠的眼睛,皱纹沿眼角生发,鼻头稍塌下来,嘴唇微张,牙齿修得很整齐——都叫他“老顽童”,教语文;右手边风华正茂,轩昂之气溢于言表,皱着眉,时刻显露批判意味的小眼坚毅有力,校园偶尔的动员演讲即出此人口,面相平实,尽力规避凹凸形状,胡髭绕嘴围了一圈,戏谑称为“铁板”。往两边轮还有睿智热心的心理老师兼校长助理谢冰、正副教导主任、各年级组长、各科目教研组组长;在读老师子女两人充当记录和杂务员。
校长环视了一圈,见人都到齐了,吩咐学生关上会议室门,分发材料:复印的社团申请表,《日语部成立宣言》、当前英语日语各语言类科目形势以及一张白纸。完毕后,学生在校长背后的立式黑板上写下“就日语对英语的影响”。不用说,在场的人都摸不着头脑,刚写完,就有英语组组长举手要求发言,经校长示意后站起身来。
“当前英语的地位不会动摇,所以不是很明白校长今日召集开会的意义何在?”
校长颇为郑重其事地回应道:“思想会在顷刻间蔓延开来,搞不好有演变为‘革命’的可能,抱着改革的想法来讨论,不要质疑召集的原因,这件事值得如此。”
“那好,我就说一下我的想法。”英语组长咽了一口唾沫,“当前几年大变化绝不会有,英语作为一名世界性语言,不仅是中国,就是日本也得学英语。虽然我也注意到了,动漫对青少年尤其是高中生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想学日语的很多,但看美剧、英雄电影的高中生照样不少。说起来,动漫那东西我看来就是小孩看的东西,等他们稍微有点成熟就会知道还是英语重要得多,再说现在还要高考,大学要考四级。学生要创社团我并不反对,但比起撼动英语的地位,不过是过家家的把戏,会议名称有点耸人听闻了。完毕。”组长坐下。
学生在黑板上表上数字1,后面跟上“英语地位不会动摇,影响微乎其微。”
谢冰举手同意后站起说:“这不仅是从当前的制度方面,作为教育者,我们更应该站在学生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明确的一点事,虽然英语是强制学的,但学外语对学生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请设想一下,若是高考科目日英二选一,或者增加其他语言类高考,学生会怎么选择。感叹的人是越来越多——学生一届不如一届。说到底,是对学习的积极性大大降低了,学业的压力磨灭了他们认为学习的意义,不是主动汲取,只是被动吞食。各科老师应该深有体会,强调读书是为自己的时候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冲动,但事后自己看到毫无变化的状态只是感到无力。所以我建议通过社团试验性开设日语教学班,材料中也提到,现在大城市也会开设日语考试点,普及到这里也是时间问题。完毕。”
“依你这说法,学生想学什么我们就得被迫改变什么,谁才是制度的维护者!说实在的,什么都不想学的人更多,若是不用前途‘威胁’,一个个都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即便是县里同龄人中选拔出来的学生。你这样的设想偏离制度规则了。”英语组长回应道。
“学生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不过是被多年压抑了各自的兴趣而已。”谢冰咽了一口唾沫,“我想起初有明确目标的人很多,不过是在现实面前做的一种不得已的妥协,结果反而使得自己沦为平庸。要知道,学习这回事怎么学对一个人的终生影响与是否热爱有很大关联。我常听到学生说‘自己明明看的是对人生有意义的书,却被老师当作占用学习时间的废物加以剥夺,说什么考试不考这个,我还想说人生不考教科书呢!’我不知道在场的老师有几位做过类似的事,也是跟自我的阅历有关,语文老师对书的甄别细致,数理化老师可能就一棍子打死。”
“说得过头了!”“铁板”喊了一句。
谢冰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铁板”,最后说了一句“我觉得在这方面需要改进”就坐下了。
学生在黑板上写下:个性与规则的冲突。校长清了清嗓子,转身对学生说:“话题偏了,把那条擦掉。”学生指了指刚写的那条,确认后用粉擦抹掉了。
“铁板”站起来说:“的确,现在的学生自主学习性是大大降低了,有清晰目标的人越来越少,但那并没有什么关系,清晰的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中都能拔尖,即便不通过考试,以后照样能有好出路。考试只是一种提供给大众的活下去的手段,安置并不出众的人,将来给他们一个能贡献力量的岗位,大多数人读书就这么回事。你指望通过这样他们的未来就会有所变化吗?太天真了,平庸的人只能沦为平庸,这是注定的事。我们有自己的义务,教育部规定的要努力贯彻,这是学校存在的理由,这里只是学生路上的踏脚石,人终会分化,改变不了,自以为是的善良在没有经过实践证明之前只会害人害己,你的那种方式肯定不会被许多家长认同,若是知道孩子不好好学英语学日语反而会怪罪我们不严加管教。除非政策出台,日语可以高考,不然实验班什么的还是自己想想好了。现在的制度有它的历史性在,岂是你随便就能质疑的。社团毕竟只是社团,学习成绩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不要做多余的事就行了。不过为了防止整体成绩的下降,那有损学校的名声,还是得限制社团人数才行。要不这样,除却这五人,不得招新。兴趣可当不了饭吃。完毕。”
学生写下:限制人数,不得招新。
“我看未必,”袁敏江站起发言,“的确在我们学校只有英语老师,在大学里也是知道日语吃不了饭才选的英语,但我自己已经自学的差不多了。现在时代不同了,附近的另一所学校就有外国语的人设立考点,我们能早点打算也是一个优势。”
“哪有这么容易,他们是两万块一个学期,学生有几个愿意?”
“我们可以交涉一下,只是去考试,师资力量自己解决不就行了。”
“说得轻松,你哪有这么大把握,一定可以,况且,英语是从小学开始的,现在突然搞这套,风险太大了,等一切落实之后再说不迟。”
“那好吧。那我就在社团里上上课好了。其实我上英语的时候学生积极性一直不高,然而偶尔穿插几句日语,课堂气氛就会活跃起来,很神奇不是?”说完,袁老师就坐下了。
学生写下:允许高考的可能性。“铁板”呵着“擦掉擦掉”。
至少有五分钟,谁也没发言。“老顽童”左瞧瞧右看看,一直摆在膝头的手往后一推椅子站起身来。
“英语挺好,它让我了解了世界先进文明的发展,懂英语的人至少比懂日语的人在世界上占优势,但终究只是对少部分而言。诚如所言,语言不比文理科目,它可以一文不值也可以价值千金,毕竟局限性很大,内在的含义不是一般人所能发挥出来的。学外语干吗?大部分是用来赚钱的,抱着真正做学问感受外国文化的人少之又少。语言作为各民族的根本性差异对文化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自己的东西都没掌握就去追逐世界潮流不是有点舍本逐末吗?好的东西经过专家挑选会引进,对于学生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先学好汉语,听到他们对汉语都没有热情真得伤心透了。外语什么的等学好汉语再说不迟。完毕。”
“铁板”抚了抚额,“老头子,现在不是说汉语问题的时候,主题是——外语!外语!”
“把黑板标题改为‘外语对汉语的影响’。”
学生刚要动手,被“铁板”喝住。
“老头子不要为所欲为,由着你发疯!”
“是谁为所欲为?我教书的时候你还没生呢。没大没小的。”
“你...”
校长摆摆手,止息了这场闹剧。
“今天就这样吧,各位心里有个数。社团除却那五人,不得招新,就先这样,散了吧。”
各个老师起身离座,“铁板”跟着最后出去,关上了门,会议室只剩了校长和“老顽童”。
“老师,清醒点吧,你可以在上课时夸夸其谈,但开会时请不要如此。”
“校长,岂非我不知?我不过是把当下的问题点明而已。当初怎么教你的——语言是基础的哲学,人人不一定会懂哲学,但人人都有语言。书在那,自己得有选择,并不是所有书都有价值。没有对本国语言的掌握,学外语从何谈起?何况学生学外语已经变味了。”
“那是他们的事,不归我管。我只负责限定范围内帮助学生追逐理想。”
“那也变味了。”
“没法。”
“他们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