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想到那件事只觉得欣喜,难得有让他这么大费周章的事情,近一年后的自己,活力已经佚失大半了。
下午回学校时,站在新铺的柏油路面的高处看到的是一片迷蒙的景象,从哪里传来大型切割机的声音,痛苦的粉尘扬上天空,使太阳的颜色染了灰白,孑立的高楼突兀地俯瞰四周低矮的同类,抱怨着何以只把他堆叠得如此之高,在平日受尽寒风刺雨的侵剐以及浮尘物的磨蚀。
父亲在门口放下他。他先走了,直接去教室,父亲还要提着食品到寝室。
晚间是补作业的,摩擦的笔声稀稀落落犹如一首首孤独的战歌,放纵的骄狂转瞬掩为自舔舌龈的焦虑,短短的一天是如此的。不觉间,已磨过了无数个岁月,重复着人们谓之“正道”的征程。怅然感毫不消减,反而酿得越加浓厚。高世家自信能找条出路。然而,面对形形色色奋笔疾书的靡靡之音,窗外浮动的“监狱游魂”伺机而待,只得消声释气,卧下心中的戾气,成为所谓极其顺从之辈了。
完成任务,就拿出语文必修二的读本,翻阅起鲁迅专题。高世家已是多遍阅读——艰涩之意非多次无法理解——找到熟悉的一篇《论睁了眼看》。不符合学校规定的小说一类总有被夺去的危险,读本就能幸免于难。他看完了几篇书信,就合上了,从抽屉里拿出海蓝色的信纸横放,横行就变成了竖列,选择这么一种怪异的方式有种别样的美感。盯着看了一会儿,脑袋里空空如也,他连给谁写都还没决定,给唐雪珊似乎不必如此麻烦;给木爱虽然之前一直有写,但也是灵感撞击时偶一为之。姑且还是给唐雪珊吧,把时间消磨过去。
敬启:
用这种方式给你跟你交谈,本身算不得如何特殊(不止我给你写信的话),不过却是最能直抒胸臆的了——
他整理了一下以往对唐雪珊的印象,毫无破绽。唐雪珊在他身上播种了欢乐的种子,点燃了业已熄灭的火种。他希望长出的是株樱树——听说武士会在最后自尽于羁绊的樱树下。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张照片以及躲藏在其中的信纸,一年里也就给你写了那么一封。那里我说“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正如我过得孤独。”然而我想错了,自以为是的把结论加诸你身,你其实远比我想得好得多。一直如此,我才能受你鼓舞,真心感谢。
唠叨这些没用的事物勾不起任何回忆,人要向前看,而不是老纠结于过去,对那些只有记忆留存的不真实物无需再抱有期待,其中亦不存在所谓征兆,以自己想当然为多。我到底在说什么!
他写到这里就再挤不出一滴的油墨,扫过一遍这封不伦不类的短函,直接揉成团,扔到了后面的垃圾桶里,由此衍生的噪音引来周围同学的侧目,很快又恢复原状。他环视了一圈,一切如故。
回寝室躺下熄灯铃打过,他叹了口气,为荒度的一天感到遗憾,相较还算有价值的几百来字也被抹去。他摇了摇头,放空思绪,只想尽快睡去。奈何其他人耐不住开始转热的天气,诉诸言语从心中涌出来。漆黑狭小的长方体房间把原本细微的私语放大,尽管高世家并不参与其中,无意中听来却相当满足,因为对美的追求使得他也经常留意路过的那些妍丽的笑颜,那种追求很单纯,却让他倍感珍惜——肤浅的追求。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大概是在他们停歇之后。理所当然,做了梦。
他梦到了自己的分身,坐在长凳的另一头看着他。他碰“他”一下,“他”的眼神一下就焕发出光彩。他看着“他”的那刻,心头涌上一阵心悸,但很快就放下了戒备,向“他”讲述起自己的回忆——与各种人的。“他”默默地听完,只说了一句:“想谁?”他不知道。“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两本书:《日夜翁的梦》和《浅浅通的一切》。他翻开《浅浅通》的第一页,梦就终结了。
诚然,那两本书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要靠自己去创造。
伴着起床铃他使劲舒展一下身子,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寝室里已经没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他很快打理好,下楼去食堂吃早饭去了。
下午吃完晚饭他听任脚步的驱使往田径场走去。偌大的场地空无一人,中间的草地绿油油地铺了一层,有的伸长脖子悬吊着刚结的草籽。麻雀低空盘旋,降落在草茎间啄食。他走到离鸟雀觅食区域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径直躺下来,排除是视野内的杂质,仅剩蓝白交错的天空;一角行将落地的橙红光线晕染的丝雾状云团格外美丽。他闭上眼睛,意识似乎以光速返回鸿蒙的太初,宇宙的伊始。我们在地球上出生,世界已经演化了几十亿年。
“高世家。”
他听到有人叫他,睁开眼面前的唐雪珊正俯瞰着他,眼睛不停地眨。他坐起来,看了眼手表,距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
“刚才就看见你散步来着,然后直接躺下来,好怪异的。经常?”她在他旁边坐下来。
“今天来了兴致,不然不至于躺下的。真亏你能看见我。”
“熟悉的人不会看走眼,换发型都能认出。何况你有一本正经的步伐。我也经常来散步,和同学一起,不过今天她有事先走了。”
“是吗。其实我在看这个世界,外面隔绝开的空间里传来文明的声音,自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就想着躺下聆听宇宙的声音。”
“宇宙何以搭理你呢?”
“就像谁都能跟上帝对话,我这却不带有宗教性质,自我的感知,想不明白还是想不明白。”高世家转过头来盯着她,心想自己也只是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当然不仅仅是可爱就行了。
“要知道,你走后我的生活便感觉缺了一大块,只好把自己浸在书中。懒得与他人交流,偶尔和木爱聊两句……带给我快乐的除你无他。”他背过身去,继续说,“说实话,我一直在想人存在的意义,现在在这里做的事的意义是什么,按照规定的进行,考试,考大学,工作:沦为循环的生活。我不知道何以对循环这点抱有那么大的成见,所以一旦陷入这种境地就会耿耿于怀。”
“是吗?”唐雪珊也躺下来,仰望着逐渐暗淡的天空,“初中时倒也隐隐感觉到了,不过那时自己更喜欢能给我安心感的人,责任心强,没有那么多的忧愁。我其实期待着你会成为那样的人。”
“抱歉,偏离了你的设想。”
“不会,你会改变的。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现在做的事有何意义,走一步算一步,把预定的每一步走好就能避免陷入那种死循环中,不然对任何都不好。积极向上才能满足自己,不然只会跌入毁灭的深渊。世上无所事事的人很多,但他们是生活的强者,就算知道无法永恒也会尽力使自己不留遗憾,大概我追求的也是这个。对了,你看过《新世纪福音战士》吗?”
“那个‘人类补完计划’吧,看完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悲伤。”
“嗯,到头来世界回到原始之初,没有制度、价值观、他人的眼光、个人的理想。混沌中的三人被抛弃在血海中露出的小岛上。追求真理的终点是回归本初,开始新一轮的循环。看到结局,还真有种就此一死了之的意念,或许生并不比死有意义。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见得特殊,能被什么选中从而去执行天命,所以姑且活下去。没人能说清的,制度维护的是大众的利益,你的知行损害到了群众的利益,那是不得不把你扭正过来的。”
“我知道,我只是缺乏勇气。我还有理想。创日语部,你能陪我一起吗?”
“不是挺好吗。不过学校同意怕是颇为艰难,毕竟是英语高考,从未有过的。”
“试试再说,总不至于拉我出去批斗吧。”
“那是不可能的,根本懒得来管你。”
“完美。”高世家转向她,又看了看昏暗的天空,说,“时间不早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唐雪珊故意与他保持着五米的距离,旁人看来完全不相识似的。高世家习惯性地挺起胸膛,走回到令人疲累的教室。
做完作业,他拿出信纸给木爱写信:
敬启:
好久不见,仍旧未见。
今天又想到有些该跟你说的话,不知从前的你还记得多少,虽然大多是倾诉不满的狂妄言论,无足挂齿。
说实在的,在茫茫一片荒芜中勾画出你的相貌好比用空气写字,徒劳,但对我这样的练习是必不可少的。我是信命的,相信命运会引导我向应定的地方。尼采有个“掷骰子理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抛掷,所有的可能性都被蕴含在内,没有例外的。我在这里过活,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以另一种可能性活着。当然也很难说自己这一存在是否只包含了一种可能性。既然如此,抱怨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也是因为唐雪珊的缘故(好像是第一次在信里跟你提她),和她在一起整个人能摒弃好多消极的情绪,因为她身上只留存着美好,也是她总是刻意地不时涤荡心灵的缘故。不然自己的状况怕要差得多,与以前一般无二。我尽力描绘属于自己的美好,就如当初的第一封信——也是给唐雪珊写的同样的唯一一封信,宣扬美好。晚间屈缩在狭小的床铺间徜徉梦幻的美好也是罄竹难言的。看过荣格的书后我便开始有意识地记录这些无意识的冲动,虚幻的脚印所提供的信息讳莫如深,一时间难以完全解读,想是在生活中渐渐历经才会明晰。有一点可以确定,不会害我,我自然地踏上它为我铺就的道路。
不知曾说过,我要去北海道生活,仅仅因为受《雪国》和多年日漫熏陶而萌生出的念头,却值得一生去践行。大约生来只需踏上那片土地即可。
Makuro
5.10
折好塞入沙滩背景的信封,高世家吁了一口气,好像刚刚完成了紧张庄严的重大任务。
这周余下的都是无所谓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