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家完成往日的习惯,目之所及的家没有任何变化。他想要驱散什么似的摇了摇头,转回了家。
到家时天还很亮,湖莲潭尚未响起喧嚣的歌声,真正的夜还没来。在房间里辟开一片空地,堆叠满满的书架许久没有注入新艳的本目,稍“古”的封面蒙上了薄薄的灰尘。他抽出《挪威的森林》——已经是第三遍看了——翻到垫着一片火红枫叶的那一页。叶子在纸上留下的细微的刮痕,但并不影响他的心情,甚而觉得这是好的。他珍重地扶出这片并不如何特别的枫叶以防夹进书脊的部分被瞬间的蛮力扯断,压在两册书之间。那页,渡边去绿子家吃午饭,弹琴、唱歌、看火灾。
这本书渐渐失去初次邂逅时的魔力,在那么些次重温之后。日复一日积聚的虚情只带给他痛苦,因为他从来没有如愿过——生活不会像小说那么美好。幸运的是,经过无数次洗练后的他变得泰然,抛弃所谓的装腔作势,转而倾注心力于观念的事物。
夜幕悄然拉开,视野的尽头只有黑底的橙色灯火。他揉了揉眼睛,仰在靠背上把椅子压得略微翘起,眼光环视了一圈静谧朴素的房间,瞄到了靠在书丛表面的那两张照片:一张是初中鼓乐队的合影,一张是毕业照。他在意的女孩子在前一张神情肃穆,不合体的帽子几乎遮盖了她的眼睛,在另一张却笑得很灿烂——大概是身处在熟悉的环境中的缘故。大概八点多了,他小心地抽出枫叶,在书页间夹好,合上。下次这里也会印上自然的痕迹。
洗完澡出来,躺在稍硬的床上听着《银色飞行船》;整个偌大的磁盘里就只装了这么三首日文歌,还有《ェゥテルベ》和《My Dearest》。脑海中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曲折陡峭的海岸线,梦幻的学园,属于一个个二次元的梦。不知道毛姆小说的塔希提岛是否如此,或许还要更美。循环播放三遍后,他摘下耳机,搁在紧挨着的书桌上,把被子拉到下巴,有节律地深呼吸几次,很快便睡了过去。
被人提携着扔在一片陌生的小区,初看是如此,环视一周心里就浮出点点的印象。什么声息也没有,雨只剩形状充斥着空间,落在身上也完全沾湿不了衣服,作为虚无的影像点缀着背景。旁边有棵榕树,榕须纠结成股股轻微地摇荡着;一盏微弱的路灯依偎在旁边;几个方形石凳,一张刻着象棋盘的大理石桌,于是路灯挺直了身形,恍若西装革履的管家提灯伺候着并不存在的人影。雨水注满刻痕,溢出的水流从四周的边缘有秩序地落下。
他坐在石凳上,没有任何温度的感触,眼朝着远处正对着的楼道,其间距离的空间只剩虚无的黑,就是舞台上为突出形象仅留下的两盏灯,照亮了这头和那头。
楼道里出现熟悉的身影,遥遥的人影把钥匙插进钉在墙壁上的信箱锁孔里,转动一圈,门弹出来。她取出了什么,继而上楼,悄无踪影。残存的幻觉也很快散去。
路灯屈弯了身姿。
熹微的光线钻进来,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父母还未起来。他按照惯例去湖莲潭跑步。
汗水浸湿了衣裳。跑完两圈后,他蹲在湖岸边掬水洗了把脸,继而慢走了一圈,到上山道下就转了上去,来到了半山腰新辟的平地,摆着各色的运动器材。他坐在秋千上,俯瞰不完整的湖面和片段的公园。人们恣意舒展形体,沐浴晨间最清明的阳光,日复一日都是这么过来的;近处栽在斜坡上的杂木林中他认出了合欢树的阴影,羽毛般的花呈扇形张开,半红半白,上下摇曳着。高世家一直有印象,却在看了史铁生的《合欢树》后才知晓名字。背靠椅背,手搭在上面,脚在泥地上一蹬,秋千就“咯吱咯吱”地前后晃动,随时要散架似的,之后只需有规律地屈伸双腿,就能一直晃荡下去。他每到这时刻就会想:生活也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他听到沉稳的足音渐渐靠近,循着他来时的轨迹,悠悠地传上来,很快停在了他的后面。一阵轻柔的“风”把他推向空中,降落,只来回了一次就被她拽住锁链,急停下来。她绕到高世家面前,进入了他的视野——柔和的水线沿着眉泛出一个小浪,汩汩顺鼻梁而下,到交界处分开,一道沿酒窝环绕一圈,一道再下游一段,向两侧弯成细窄的桥弧,都在倒影尖角处汇集;刘海被揽到两边,露出平实光洁的额头。高世家往左边挪了挪,她填补多出来的空缺。秋千毫无晃动。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安安静静的?”她说。
“没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坐着。”
“那我算打扰到你喽?”
“哪有,谁都喜欢跟漂亮的女孩子坐的,求之不得。”
“不像是真话,”她狐疑了一阵,开始摇动起秋千来,“不过,我有时也会想一个人这么坐着,秋千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惬意,何况是这么好的天气。心会安静下来,对吧?”
“的确。”
秋千一如既往地“咯吱咯吱”诉求着不满,或许是惬意的信号。连接部位磨掉了表面的漆,狰狞的一层锈蚀的赤铁敞露着,东一块西一块活像是疾病蔓延开来。高世家的右手仍旧搭在椅背上,踌躇了一阵,不耐烦地收了回来,担心会触碰到她。他往后仰头,天空被绿叶分割成不均匀的碎块,或者说以天空为背景涂上了形态各异的绿色。他突然想到川端康成《山音》中信吾看到向阳花时对儿媳说把脑袋切下来放到医院里清洗,身体可完完全全地休眠的话,还说那花冠是伟人的脑袋,男性的象征。高世家突然感到很疲倦,轻合上眼深呼吸几次,让疲倦从臆想中的切口流出去,越过树梢顶,消散在苍茫间。
然而他很快被她捏醒,教训说把她晾在一边。他笑着道歉,解释说刚刚自己好像睡着了。她似乎觉得很奇怪,觉得没什么意思,起身说要走了。他目送她走下第一级台阶,叫说:
“唐雪珊,一起走吧。”
高世家记起了那个梦的原委是他在初三五月份的一天给唐雪珊送照片来着。那时唐雪珊已经通过了高中的提前考,而高世家像是失去了某种依托变得沉默寡言,只顾啃书了。他觉得没有了唐雪珊的空气滞重了许多,缺乏让他提起兴致的生气,他从未感到的孤独感潮水般地袭来,躲在书中才得以安然幸免。
分别了几个月的他找了个相当有价值的话题发她消息:
“照片,收到了吗?”
“还没。”
“嘛,可能他明天就会送来的。”
“干嘛叫他送,你寄过来不就好了。我发个地址给你。”
“现在还有人送信吗?”
“xx路xx幢xx室。这样,那你放牛奶盒中好了。不过,我明天七点半就去学校了。只放一晚上的假。”
“原来这么辛苦的吗。”
“你以为很轻松吗...”
“我以为你的话一直会很轻松的。”
“……话说我这几天还碰到课本中的人物了。”
“什么?”
“陈雅丹。罗布泊的。”
“还记得呀。”
“来参加陈宗器雕像揭幕仪式的活动,就我们学校第二任校长。我还拿了纪念品。还看了杭州歌舞团来学校的表演,还在通用课上锯铝块。”
“……”
“你不觉得你初三之后有点奇怪吗?”
“啊,好像是变了,不变不行呢。”
“总觉得你是入魔小说更深了,把自己代入某个角色了。作为朋友我还是要鼓励你早点振作起来。”
“你怎么扭曲了我的意思,我是指得要追上你非这样不可,偶尔也会有想努力做件事的冲动。”
“是吗,不过总感觉变陌生了,还是以前好。”
“是吗...陌生什么的,真不像你说的。”
“是呢,感觉整个人都文艺起来了。那就这样了,照片就拜托你了。我还要准备诗朗诵。拜拜喽。”
“嗯。”
这给了他去见唐雪珊的理由,为此他特意先去勘察好路线,以便在下周六交给她。
短短的一周很快过去了,心中的悸动也越发强烈。
手机确认她在线,发了一句“在家?”
“嗯。”他骑车出发。
小区空旷的水泥地上停着几辆黑色的轿车,空地中央立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其下摆着大理石凳,旁边是路灯,正对着c幢的楼梯口。
从挂在车前的包里拿出照片,再摸出事先准备好的淡黄色信纸,刚好还有一只削了一半的铅笔,借助在旁昏暗的灯光,用粗糙的笔触在其上歪歪扭扭地写起字来:
敬启:
写信的时候总有一种奇妙的氛围,像在梦中。这是暂且心无旁骛的入口。
姑且给我想象中的你一个名字:Mashiro。
……
撕开附在照片外的塑料膜,放入淡黄色的信纸,再封好口,走到楼梯口,打开贴在墙右侧的楼灯开关,把照片放入左侧的一排排信箱中的一间。
准备好了,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确认她还在线,一如既往地发了一句“照片收到了吗?”
过了几分钟,才收到“没呢。你不是说上周日就送来了吗..."
“我寄出去了。用快递。应该马上到了吧。”
几分钟的沉默。
“信,应该到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经过,看到邮递员朝你那边去了。”
“邮递员?你不是说没人寄信了吗。”
“说错了,是快递员。”
“哦。那我明天去学校的时候拿吧。”
“能现在来拿吗?”
“为什么?”
“因为还有别的东西。”
“明天再拿也可以的。”
“可是,我……”没发出去,默默的删掉了它。
是呢,一点意义也没有。上面的某个房间,她会不会也在等待,还是只是当个应付的对象呢。
心中觉得空虚,蓝色背景的屏幕没再往外冒气泡,心中也已无话可说。明明已经送到了,她迟早会看到的。但又觉得不甘心,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她并不属于你,你没资格要求她太多。楼灯在慢慢熄灭,最后那一刻,他看到了细微的雨丝。
要下雨了,从细微的雨丝变为雨滴只用了几十秒的时间,倾盆大雨瞬间降临。喂,是嘲笑我这失败者吗,可有可无,自作多情。很想大吼一声“混蛋”,却突然听到楼梯传来欢乐的脚步声。糟糕,不会是她吧!看着飞泻的雨幕,只得在心中怒骂一句“混蛋”,深呼吸一口,然后冲入了雨帘中,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榕树下的大理石凳旁,整个人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虽说已是五月初,但浑身湿透的感觉并不好。周围都是黑暗,不知为何,只有这里才让他安心,是因为有一点点光吗?
她还是与以前一样得充满元气,纯洁无瑕,普通的短发,全身套着略大的xx中学黄黑相间的校服,踩着轻快的步子,移到了信箱旁。她插入钥匙,缓缓转动,“喀嗒”一声,门的一侧弹了出来,用纤细的手抽出其中的照片,她似感觉了一下重量,放在手中掂了掂,便察觉到了背部的异样。
轻轻撕开塑料套膜,抽出里面的淡黄色信纸。信纸慢慢地变大,被她安稳地捧在手中。
随着她目光的扫动,从榕树的阴影里微微探出头来的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紧张感瞬间提到了极点,应该,不会被讨厌吧?
树叶承载的重量到达极限,雨水从叶间一股脑儿全降在他的身上,体温感觉又被夺去了一大半。
她依旧在认真地看信,不会注意到在几十米外有人蹲在阴影里淋雨。
如果出去,她是不是会说:“喂,你在那干吗?都淋湿了?”然后匆匆地跑上楼,到卫生间偷偷拿出一块毛巾,蹑手蹑脚地躲过父母的目光,又跑下楼来,用关切的眼光带关切的手擦着他濡湿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庞。然后,不管他是不是想,从背后拿出信纸,硬是要读给他听。他也会很乐意的接受,拖着湿透的躯体,坐在楼道口的台阶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尽量读出感情。
但说到底,那样的事也只能想想,现在走出去,得到的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事情很难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所以便会一直纠结,直到机会逝去。青春的朦胧感,任凭你怎么挣扎,也无法驱散。他只是一无限地做白日梦的人。
过了几分钟,她叠起了信,表情无声无息,没有厌恶也没有欣喜,但出人意料的,他好像听见了她的笑声,绽开的笑颜介于嘲笑与欣喜之间,一种像是看到了很奇异现象的样子。
他安心了,甚至有些感激这样的安排,昂首骑车在雨水飞溅中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