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初中,语文老师照样褒奖我的文章,经常在班里朗读,颇为“夸夸其谈”了一番,引起了高世家的关注;还不时给我安排朗诵和作文比赛。老师知道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实则焦点往往倾注在高世家身上。老师欣赏我的才能,耐心地给我描出文章中的纰漏,督促改正,对高世家更多的是关心他的成长,从他的作文中提取出的那点桀骜劲在老师眼里显得珍贵。我知道,他不如我,他起步太晚了,小学耗费在了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又急功近利;他不如我坚强,尚未明晰笼在头顶的障壁,磕磕碰碰渐渐内敛为了深沉,的确在慢慢汲取生活的精华;我不如他,敢于抛出一片赤诚的心,我害怕得到的只是厌弃的冷笑。他或多或少向老师哭诉过,不然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倒是有一次,在高世家稍稍近距离接触自己之前,曾与他搭档在元旦汇演上表现过,从下午开始全校就挤在体艺中心欣赏一年一度的盛况,作为少有的娱乐活动。
一天都没见到阳光,目所能及皆为灰沉的沫沫,十二月底的冷风在这个山城小县吹得猛烈,挟裹着砭人的寒意无孔不入。我们一行十人,高矮配对分为五组扮演父亲儿女,应当时《爸爸去哪儿》的热潮。高世家和我穿着蓝底印超人标志的棉布外套,对他来说太小了,耸耸肩仿佛会把纺线撑破,鼓胀了许多。我们面面相觑,都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始龀的孩子似的。
他并不很敢直视我的眼睛。起初选择他作为自己的搭档纯然不得已的结果。班里有三人,一位清秀古丽,深谙柔抚之道,一人棱角分明,富于社会气息,一人老实直爽,为人仗义,但都疏于管理,我行我素。其中两人好歹参演,也以撒野居多,用大义打压,也只好安定身心,好歹赶上了正式临演。高世家凭着略高之身姿,平庸朴实的面容,又服从安排被委以重任,心里还有丁点的窃喜。我知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或许在看着我的背景,表情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波动,安之若素。
“看你还真是富有余裕呢。”他说。
“以前经常有类似的情况,久而久之,习惯了。况且紧张只会招致错误以及对自己的质疑。”
“我倒觉得是种恐惧,对未来的。”
“倒也无所谓了。”
那种无可名状的悲伤,源于家庭,源于环境。然而一切还未成定局,事物无法被探究到底,就现在来说。
“无所谓就无所谓,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现在这件事意外得小呢。”他苦笑道。
“是呀。”
我转过身去抚摸那伫立在旁边的雄伟的樟树,用指甲轻轻抠着参差不齐的树皮,能看见蚂蚁漫无目的地在纤细的纹络间流连,偶尔吊上我的手指觉得无甚意义又顺着原路消失在哪一层缝隙中了。
“雪,雪!”我惊呼。
点点莹莹的雪花飘落,上天注定会降一点馈赠,但不尽如人意,下了一阵倏忽消于无形,让人起了刚才是否下过雪的错觉。高世家看到了,其他人应该也看到了,化为片刻的印象存在记忆里,谈不上多重要,甚至可以当作没发生,当作是自己的执意而在眼前臆造出短暂的洁白,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挂在人脆弱的心上。
有人出来通知:“可以到后台准备了。”
我们从边道上到舞台的北面,角落处。舞台上五个人身着金银铝箔装高昂地跳着《我相信》,结尾手指朝天,汇合成一簇,再齐刷刷眼前划下,摆出结束Pose。鞠完躬,舞台响起掌声。报幕员念完开场词,便是我们的时间了。
中间摆好五张凳子围成圆,各两人前面站定。高世家和我在正中间直接坐了下来,手执话筒。
熟悉的音乐响起。
“爸比,你会唱小星星吗?”
“不会啊。”
“那我教你好了。”
“好啊。”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你有跑调哦。”
……
我们整体顺时针旋转,每组人上前做动作,再轮换。全场不时传出一声声惊呼,因其暧昧的动作,首当其冲的高世家和我自然成了焦点。我没有任何拘束,按照剧本完成着一个又一个动作,反观他在伸出手前总是会停顿一两秒,才下定决心似的握我手。我不禁暗自发笑,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我对他意味着什么?结尾彼此对视着,他稍稍偏了偏视角,刮了刮我的鼻子,努力抑制住手的颤抖,从远处是看不出来的,茫茫一片惊呼声中算是完成了。
这件事的确意外得小,过后甚至觉得比不上循环的日常,没有满足感,无尽的惘然填充在胸——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指挥好他人收拾完场地,看着喧嚣的会场,就转身离开了,步履匆匆,逃到了学校的后花园,没有人。我听到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是他,悄悄地跟了上来,即便觉得与自己毫无瓜葛。
“为什么跟上来?”
“自然就来了,看见你走开。”
“喂,可别搞错了,不要以为选你作为我的搭档就有资格干这种事。”
“什么?”
我愣了一下,“好吧,那你来干吗?”
“不是说了吗,自然。”
“喂喂,搞什么!”
“我来只想问你一句——现在这样满足了?”
画面黑了,碎为玻璃渣子无迹可寻。偏离了轨道。
在现实中,我没有离开,收拾完便随着他人回到了自己班级的座位,的确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也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高世家开始接近我也是在这之后,经常借助短短十分钟凑到我们那一群里,虚度时光。他或许是觉得能从我这得到什么非比寻常的东西。然而那岂是如此简单就能得到的,不咸不淡的言谈让他失望了。
终于他感到气恼,在班里其他人的推波助澜下鼓起勇气站到我面前,周围充斥着沸腾的刺激声。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憎恶他。他磨蹭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悻悻然地杵在那里。我逃开了,留给他的只是更大的屈辱。
有些人同情我。而对有些人来说只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我看出来了。他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谁还有勇气的话。
他从没在作文方面胜过我,还太拙,那白纸黑字像是鬼画符,积凑在一起却无任何生动可言,一些不待人见的随笔文,抛却了规定的形式,落得自娱自乐的下场却被他当做是特殊的标志,有别于他人的庸碌。不容于寻常价值观的异样活法,照例要痛苦许多。他对老师说过“她是我的目标。”那是永久的。
“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我捎来他的文章看完后曾说过。他只是笑笑,没有下文。
只剩淡淡的交集了,他想是完全把我遗忘了,又去朝思暮想另一女孩了,当然,内敛得多了,点破之后也留不下任何。
我和他只剩事务性的交谈,直到他在意的女孩离开。顾影自怜的他让人同情,在我坐在讲台上的时候就会找他闲谈几句,于是我也知道,我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了。
“作家为什么会自杀呢?”我问。
“自杀的人可多了,也不局限于作家。理由不同而已。”他的眼神没有离开书。
“有理由就可以了吗?”
“哪有这么简单,无牵无挂倒是无所谓,那种甩手离开的性质也差不多。”
“哪有这么简单,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即使是为了避世。”
“他们大人物万一搞个自杀出来,就是对人生的一种更好的诠释,生活中的所有我已获得了,剩下的唯有死。能够留恋的还剩什么呢?川端康成说:‘不留遗书的自杀,就是无限的活。’人们喜欢追究功名利禄的自戕,他们活得太复杂了。殊不知,探究他们的死是没有意义的。小人物的堕落才是问题的根源,他们活得简单,和常人一样有着各种简单的欲望,耐不住心灵的绑架,选择了自我终结。没错,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活得简单,但他们是大多数人的影子。奈何没有人会去想了解一个脆弱的生灵的死,就像对弱者毫无同情。”
“说得这么阴暗,哪有你说得这样的。”那时我明白有谁窃走了他心里的阳光,真如当初被给予时一样轻易窃走。
“可能吧,但也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似乎也一直在避免知道,看那种东西总归心里不会好受。”
“你害怕社会吗?”
“怎么说呢——害怕,自己似乎很难与此相容,但还是需要寄生社会,又像是一件会随时被它丢弃的物品,把握不好其中的矛盾,只好暂时按着社会铺设好的道路前进。一个人做不到最好,社会也要包容差异才得以进步,但总有人会掉队。我对规则感到厌恶之际就会把离经叛道的人拿来做文章,不至于失去信心,看不到出路。即使将来或许会沦为奴仆。”
“很快转折点来临,当跨入新一层次,看到的风景不一样,心境也会不一样,这里似乎不再有什么值得留恋了。”
“还早,还有两三个月。”
“也是,命运会给我们安排最好的路,不像社会,它完全是个人的。”
于是,混沌降临。一切都好,完美地跌入低谷,从头开始。走出来耗了不少时间。
开始收到他的信,感受他仅限于文字流露的赤诚,以及我的赤诚——剖析给自己看得。一封封回信被我藏在寝室柜橱箱子的最下层,连同他的一起。有时会躲在被窝里借着灯光不好意思地小声读出来。或许是他读,我曾渺茫地希望过。
有没有他其实没有差别,我一直这么觉得。身边还是不缺献殷勤的人,方式稍微收敛了些,拐弯抹角的话里藏着暧昧的意思,毫无意义的影射。见我毫无表示,也可以笑笑当作烟云抹开,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女孩子,对高世家也一样。
还有一件事,初一临近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只手表——当时正缺少这个——在学校边上的小商品店里买的,现在已不知归到哪的角落去了。当初被当作献殷情的礼物碍于做人的面子收下的(初中的我相当活络),我都替他不值得。或许是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深藏在一堆废物中,残破不堪,缀满尘网的橡胶表带曳着一连串,模糊的表面停固着往日的时间:xx年10-8。镌刻的时间是如何流逝走的,并列进行的是所谓有意义的活动,借助不同的方式诠释更大的意义。
我的确是找到了,在某一次我收到信回家后。意外地,手表好好地放置在原本的场所——一只粉红色袋子的方形盒子里,用青蓝色的丝带裹着。时间倒是与所料的一致,我也不希望它再走了,很疲累的。
我又看了一遍《反叛的鲁路修》,当鲁路修最后在众人面前终结的时候我不禁揪住了心,弹幕充斥着“当人们高呼英雄之时,殊不知真正的英雄已然死去。”我从来不觉得谁是英雄,虽然动漫忽略了许许多多大小兵卒的牺牲而突出鲁路修的王者气度。但现实不是这样,英雄领导下的牺牲总是被后来人以某种方式纪念,墓碑上的是作为烈士的荣耀,对死者,大体只能如此而已。
说实在的,没有人是作为主角被编排进左右世界的进程中的。
看得多了的景象,沉在水底的冥冥余音——“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阳光照耀下的斑驳水面离得越来越近。按照剧本,该是有个人影在上面呼喊,绝望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