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什么要说的?还有什么要想的?
大人们从来都用他们的价值标准来看待孩子,比起社会压力,学校是多么得微不足道——他们是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的——没有上司的辱骂,家人的埋怨,除却一点点学习的压力(在他们看来那也是好的)。
父亲有时孤独地坐在厨房里斟饮,偶尔点一根烟,唇间冒的微微余韵像是宣告终点的倒计时,越来越短,越来越短——“啪嗒”,化作灰烬落在桌面上。有时候是母亲,然而只是坐着思考着什么,一声不响,时而举起面前早已喝空的茶杯作摔状,转念又重重敲在桌面上。或许还有我,刚坐下叹一口气,父亲或是路过的母亲便在旁边鄙薄说小孩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也没法,又不能对他们宣泄心中的愤懑,只得低下头溜回房间去哭一场。
毕竟生活还得过,人们所谓的坚强我还残留点,不用担心用完,总会死命把你吊回来。三年的生活,比之剩余的时光又有何长。现已一年了。
高世家现在在干什么?在为我担心吗?他知道我在这吗?
至少信总会不停歇地寄过来,偶尔间隔得长了,还是会寄来。
一:……
二:……
三:……
还有很多,从普通的邮局信封到海蓝的信封,包着相同的信纸,通过传递情愫的邮筒送将过来,颠簸的道路震散了原本聚合的情感,到我手里佚失了一半。为什么那么断定?我知道那不是寄给“我”的,只是需要一个接受者。甚至在投入邮筒的那刻蕴含的魔力就丧失了。我们都在欺骗自己。
必然的消失似乎来得早了些。
我现在处于这一状态中——形形色色的过往画面纷至沓来,下面连接着一条随之变化的情感波动,总结了十七年生活的全部,甚而掘出了原已葬送的童年时的记忆。
一片黑暗,刚出生时的自己总闭着眼,要么哭,要么笑,就是不会睁眼。周围时常有那时听来恍若风声的语句:“这孩子莫不是瞎的,笑哭都一个样。”紧接着一串笑声,那时候我没笑。然而画面还是混沌一片。过了一两周,眼睑才被拉开,大脑开始接受三维画面,映现,处理,成像,不分先后的瞬间在起初的几个月一点点地融合,直至没有差别。我们看到的是大脑经处理后反映在意识中的事物,从来没有百分百真实地映现过。因此起初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倒立的影像——事物的确是如此反映,尽管并非真实。偶尔眨眨眼,触摸到的与看到的不相符。厌烦了,就闭上,等待下一次自然地苏醒。
一岁时,一切恢复如大家所认知的,感受与意识同步,正好我也断奶了,父母就放任了我爬行。我试着攀上与我等高的台阶,或者面前滑过一只蟑螂(那时不知道是蟑螂),就跟上去。大概蟑螂觉得吓人,总是一下就没影了。父亲捏着蟑螂举到我面前,腹部的腿脚胡乱地抖动,我瞬间就晕过去了,并且一直有了对昆虫的恐惧,好长一段时间脑海里都是挥之不去的狰狞面影。
稍大一些,已经能直立走路了。父亲早已准备把他韬光养晦的文学涵养承袭给我,早早教我认字,捏着我的嘴矫正口型字正腔圆地念一些带拼音的读本,诸如《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每天父亲还有固定的《红楼梦》朗读,那本书有我头那么大,听来全是摸不着头脑的语句,好像原本完好的竹子被截成几段,听着今天的,忘了昨天的。但丝丝流淌的音律配上父亲情感充沛的朗读不禁让我讶然,开始不耐烦地吮着手指,看着父亲忘我的神情,不自觉地被传染了,手自然地交握在身后,端正身姿站着,甚而放慢一步跟着读起来。父亲就会摸摸我的头。然而至今,我都没完整地读完一遍《红楼梦》。父亲还教我书法,狭隘的书房里挂满业余之作,却都是寥寥几字占全,“意”、“禅”、“心”、“爱”,或者是花名“矢车菊”、“粉荷花”、“木棉”之类。父亲侍弄花,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庭院里种着三角梅、腊梅、南天竹,一丛一丛的,偏居一地,向阳萌生着。我抓着毛笔,看着宣纸愣了一会,又搁了下去,不知该写什么。父亲便教我写“木爱”,一边横平竖直添划力道,一边娓娓道来家族秘辛。
“‘木’字看字形就有顶天立地之感,肩上担得起,头上顶得住,根深蒂固,然而心却是空的。古往今来——也是听你爷爷说起——‘木人’不在少数,或者疏于见势度力,秉公执事;或者身无长物,草履瓦屋,枕石漱流;或者臆造高墙,铁石心肠;大概总会在一方面木到极点。虽不至于麻木,也有想出名的心,但从不见于官宦之家,往往无疾而终,庸碌一世。偶尔的行侠仗义,被人当了笑话谈论,比起青史留名,反而在一脉传承个中品性要重要得多,身为后人,当引以为戒,即便在某方面持有缺陷,也应善待,不可剔除,那是祖先传下来的。
“爷爷赐给爸爸一个‘仁’字,小时候倒也是个‘木人’,成日看着场院中的鸟雀啄食晾晒的稻谷,不去赶它。爷爷拿笤帚驱逐时,看见我盯着他的眼睛里很空茫,不禁吓了一跳。我问他:‘干嘛要赶,让它们吃吧。’爷爷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木仁啊,你这样也不错。拿去。’爷爷捞起一把谷粒,倒到我手里,让我去喂那些鸟雀。
“之后考上了大学,那个时候,我作为自由撰稿人写关于家乡的那点事迹算是小有名气,认识了你妈妈,学金融的。你妈妈是个女强人,也是被我用一封封情书打动的,结婚的时候还说‘你把家照顾好就行了。’于是爸爸就在家给一些杂志社写杂文、小说,其余都用来打理家庭。要是你妈妈回来看到一团糟的家,准会把我奚落一顿,而爸爸也不想让辛苦的妈妈生这种无谓的气,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尽力理清她的思绪,那点文学底蕴还是有的。刚开始那段时间,因为不习惯总是被上司责骂,你妈妈是个要强的人,有些事并不是她的错,但一定需有人承担责任,妈妈不反驳,把气压下去,发誓要把工作做得更好,她回来总是这样说的。睡前妈妈会要求我讲故事,不是跟孩子一样?偶尔思绪划过,就会在第二天整理好,完整地写一篇小说,寄出去。生活和和美美,基本是按照我们的预定进行的。
“然而怀了你,问题就显现出来了。妈妈的公司只能请假,爸爸的收入又不是很稳定。爸爸没有写畅销书的才能,其实自己早就知道的,文章看来其实不伦不类的,有杂志社会收,也有几百的稿费,但更多的评价是没有的,只是当做凑数的填补空缺。那些作家可望而不可即,试着动手写提纲,刚开头两千字又滑入以前浅薄的言语,深不下去。幸好还有存款,可以支撑两三年。那时虽然我们都没说,但爸爸知道妈妈心里还是有点介怀的,当然爸爸是尽心尽力照顾妈妈,顺利产下了你。
“妈妈再回去工作时,一切已大变样了,原本打拼的业绩早已被抹去,面对不认识的人从头开始,妈妈也感到有点吃力了。所以妈妈不再出头,变得安安分分当个小职员。木爱知道的,我们家只有这幢带庭院的房子,没有车,离得近自行车或者走路,很少出去旅游,陷入了循环中,一直到现在。
“爸爸和妈妈还是跟以前一样。
“木爱小时候对一切表现得很好奇,连只蟑螂都追着爬。究竟是对爱痴迷好,还是对爱毫无感觉好,要靠木爱自己去发觉了,自己不要后悔。”
写完“木爱,痴迷,麻木”,父亲走出房间把它贴到我的房间去了。是的,很早我就一个人了。
上小学时在父亲的影响下开始一个劲地看书。经常有情书放在我的抽屉里,内容大都是从哪里摘下的爱情诗,来自不知名的人。**草看完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就撕碎了,故意撕得很大声。他们也觉得会落得同样下场,所以便平息下去。从没有人真诚地用自己愚拙的笔触写那些暧昧的言辞,只是当做一种游戏。我从没给机会让别人了解过我。老师经常读我的文章,还对我说可以去看看《萌芽》。我行我素的冷漠转而成了他人的谈资,我没有想去了解别人,远不如书籍来得美妙。在人际交往中,我很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