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乡村阴森可怖,还下着雨,深邃的夜空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教室里的人埋着头,没一人抬眼东张西望。一片静寂。我不小心碰落了一支笔,砸地的声音格外刺耳,但那不安的音律很快被什么吸走,根本无法在这片寂静的空间残留一点不和谐的东西。带着歉意弯身拾笔,不小心瞥见了其旁同学那机械的眼神,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手突然开始不住地颤抖,笔又滚落到地上,我赶紧拿起,缩在桌子上低着头。从未体会过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窜。若是与他人对上眼,转瞬就会崩溃。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被抛弃在了这个无情的世界,冰冷的不带一点感情,就如那天孤独地走出校门,看着熟悉的城市逐渐化为沙粒。谁来救救我?对了,那封信,那是入口。意识在字眼间游走,印在上面的文字变成了甘泉安抚着颤抖的心。
好像有一只手揪住了灵魂,现在回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变得平静。再转视四周,一切恢复往常,细碎的说活声不断地传来,曾经厌烦的噪音听来是那么的让人心神安宁。
回寝室的路上雨下得小了,十月天气转凉,况是乡间,比市区貌似低了好几度。路灯幽幽地亮着,照亮了脚下的空白。周围是同向的人潮,嘈杂声如夏日的蝉鸣不厌其烦,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日常,但人们总能从各种地方揪出话题,借以填补空白,再接着附和,一起傻笑。微雨根本无法减弱他们丝毫的热情。
我撑起了雨伞,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人如此。一朵蘑菇突兀地显现其中。他们的眼里仿佛加了滤镜,滤去了这一奇异的物品,连同持有者一起滤去了,世界又逐步变得冰冷,没有生气。嘈杂地嬉笑化成没有意义的破碎电波,恼人地响彻在耳边,电视雪花无机质的“嗞嚓”声。不知不觉风景又被代换,一派无意义的梦幻。
那封信安然无恙地躺在口袋里,刻着他的哀思,充当着入口的作用。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借信作为媒介把我也引入了其中。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女寝在校园的南面,北面与男寝相对。我住在三楼的北面,经常会听到对面男寝的大声喊叫。女生其实也差别不大,保留了那点矜持,不那么露骨而已。
打开门,空无一人。静谧开始围绕过来,雨渐渐大了,可以听到打在叶子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走到阳台上望着返回的人群,黑压压地不断涌动,撑起了各异的伞。路灯昏暗的照耀下显不出其本来的颜色,都像涂了黑漆在路面上凿出一块块阴影,看上去原本就缺失似的。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和嬉闹声,轻快清丽的声音似曾相识,等到推开寝室的门,那俏丽的身姿映现在眼前,才知晓。三个女孩互挽手臂并肩走着,到了狭窄的门口,分开,依序进来,然后再次挽起手,意犹未尽地踢着同样的步伐,嘴里哼着同样的歌——薛之谦的《绅士》。
她们沉浸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另外两人仿佛完成使命般道了再见,返回自己的巢里去了。
剩下的女生就跟我打招呼,微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嗨,木爱,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听说你收到了一封信诶,情书吗?连寄信人都没写,相当神秘呢。”
犹如好奇心旺盛的猫,充满着探索一切的欲望,大概可以当作与朋友的谈资吧。笑靥下装饰着两颗虎牙,线条柔美匀称。她把笑作为自己的招牌,因为这样总能吸引人。刚覆了耳朵的短发微烫过般稍稍曲着,发梢向内弯,犹如柔软的银钩。黑色排扣校服上衣解开了最上的两颗扣子,里面的白色衬衣扣子也开着,领子向下翻折,露出清晰美丽的锁骨,黑色短裙刚好露出膝盖(刻意裁剪过),白色长筒袜也只拉到裙子的最下端。
我对她摇摇头,继而转过身拉出搁在左侧台板上的脸盆,放入毛巾,牙杯,准备出去洗漱。
她似早料到这结果,也没再追问,闭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轻声哼着另一首薛之谦的歌《方圆几里》,通过优美动人旋律的喉音木爱能明白是哪几句歌词:
与其在你不要的世界里
不如痛快把你忘记
这道理谁都懂说容易爱透了还要嘴硬
我宁愿留在你方圆几里
至少能感受你的悲喜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就能陪你
我在你不要的世界里
何苦不找个人来代替
可惜我谁劝都不听
我宁愿留在你方圆几里
我的心要不回就送你
爱不爱都可以
我怎样都依你
因为我爱你和你没关系
我伫立着欣赏完她的表演,双手不禁抬起作拍手状。她看到我的样子,对我微微一笑,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仰面躺下。
“好听。”我说。
“谢谢。”她大概闭上眼了。
出了门去到公用的洗漱台,在感应器上放入热水卡,温暖的水混着泡沫汩汩流出。手沾水润了润倦容,镜里的人眼睑耷拉,昏昏欲睡。盯着盯着渐渐涌现一股陌生感,眼神变得越来越冷冽,但这无疑是我,镜中的我对周围变得挑剔了,好像无处不有缺点,坑洞般密密麻麻,自己也是如此——个子就不够高。那种如蛆虫般腐蚀人的东西又找上身来——简单地活——狼狈地活。
我还不需要戴眼镜,这值得庆幸,还用着自己真实的眼看着这个世界。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心中涌起对这世界不公平的怒火,映在镜中的自己便觉带了一股嗜人的冲动。我吓了一跳,赶紧恢复原状。镜中映出了滞后的恐惧,惊魂未定,脸色苍白。我抚了抚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一如平常。
回到寝室,人已经满了,五人聚在一起说着没营养的话题,貌似是某班的一个男生,还为了争夺什么开始扭打起来。
我像是幽灵飘过,放好物品,回到自己的床边,卧铺在下是方便的,铺开叠好的被子 ,褪下短裙外套挂在床头向外翘的金属横杆上,衬衣摆在枕边,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袖。钻入被窝中,直坐着,低头看了看微微隆起的胸部,正好配这娇小的身材。
摇了摇头,驱散无聊的念头,慢慢蠕动进被子里,把它直拉到盖住嘴。旁边五个人还在继续。对她们而言,我本就是个少言寡语,可有可无奇怪的存在,没有比奇怪更能修饰那些不合群的家伙了。我也安然享用着这一特权。最后瞥了一眼她们闹腾的身影,没有任何留恋地闭上了眼。这是入口,我明白。
耳边重又响起电视雪花无机的“嗞嚓”声,孤独老人的身影浮上脑海,裹着毯子,独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眼前电视冒着无意义的雪花。很快这幕景散去,化为了信里描绘的湖畔雨景。木爱应能在其中找到什么,某种带本质性的东西。不久,淅沥的雨大起来,狂风,雷声暴躁地怒吼,世界寂静,意识沉沉睡去。
“Mashiro。”我念了一声,被什么控制着。
反反复复,又是一周
期间收到了第二封信,是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看的,有一种激动的惊恐深深俘虏了我,静悄悄的被窝里生怕丝毫的光线散溢出去被窥伺在角落的幽灵捉住。但仍旧是不可不做的事,倘若让我在此放弃这一权利我的心灵可能就不会这么充实,一直陷在空落落的无助感中。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惜没人记得(父母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今天父母有事不能来接我,昨天班主任这么跟我讲了,让我自己坐车回去。今天我值日,似乎所有事都堆到一起了。
打理好一切后教室里只剩下一个男生还在整书包。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明明同班了快一年。他整好后就从前门出去了。我锁好窗,关上后门,再从前门出去把门带上,却看见他还靠着栏杆仰望变为淡黄色的天空。校园里一片静谧,只有少数当地的学生流连其中飞扬脚步,住在城区的人们恨不得尽早逃离这异居之地,随着铃声涌出的是饥饿的灵魂。
我问他为什么还不走,他只回答说有事。有事还不走?我不想跟他有额外的交际,撇下他先走了。
校门毗邻柏油路,靠近田野的那边竖立着车站牌。我跑过去把末班车的时间与手表核对——正好五分钟前发的车,于是怀着侥幸伫立在旁边,面朝车来的方向。他应该是跟着出来的,与我隔着条公路对望着,缓缓地走到我身边,很轻易地击碎了侥幸。
“车早走了,父母不来接你。我送你回去。车马上来。”
“为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
“本来不想说,也是你父母拜托的。不然彼此不相熟的,也没有理由。”
“没听说过!但,好吧。”
“让我松了口气。”
很长时间,天黑了下来,我左右看着悄然的道路只剩佚失路灯的昏暗,很快世间残存的光粒也将被夺去。深呼吸一口,也不问为什么,在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了那个用来躲在被窝里看信的小手电筒,轻拨开关,圆柱形的光束里滚动着荧荧的粉尘。旁边的他也拿出了一个,四下晃了晃。
“今天是你生日吧,你父母说的。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我只是代你父母说。其实你在等给你写信的那个人的祝福?”
“没有。他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信里的人。我也一样。”
“不是很明白。”
“……”
右边窜出笔直的光束,在他们面前停下来,倒了个车,把他们接到了。他礼貌地为我开后车门,自己在副驾上坐下,吩咐司机送到我家,很熟悉似的。
车子开得很平稳,车里一片漆黑,沉默的空气始终笼罩着。我瞥了一眼靠在窗边洞悉黑暗的他,脑海里还是没有出现什么配得上他的名字。窗外不时闪过白色光点,零星地仿佛夜空中的星辰,不久,也将消散。
真是奇妙,对这一天的感受。若是徒步走,或许要四五个小时,何况是无尽的黑暗,萧瑟的环境中指不定从哪伸出一只手把你掳了去,但那又如何呢,至少现在,已经被避免了。坐在车中,诡异的氛围愈加让人感到人生的虚幻了——形同于无的司机,毫无实在感的同学,以及父母何以认识他们这样的人。身体被动地行走,心早已被荒野俘获,我不禁起了留恋之心,那是对未知的留恋。
路标显示正在靠近城区,向着预定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