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属不同的线上,作为看客看着人偶的表演。是上帝抑或是他们的无意识所激发出的这片空间,布满折痕、缺陷。他们俯瞰全景时也在表演者的身边,细致的形体,夹杂彼此心灵的律动,对此最清楚的便是他们这些旁观者。
大概木爱先结束了。天才蒙蒙亮,旁边的高世家睡得很端正,面无表情,鼻头上薄薄地蒙了一层汗,嘴唇似乎念着什么。自然,她是不知道此时高世家脑海里徘徊的便是刚刚她已经历过的结尾。
木爱突然感到有点不忍,尽管是人偶们照着固定的剧本排演出的结果,看到半道,她似乎就预料到了,因为她是站在女孩的角度来看的。当她观察充满缺陷的女孩时,那股不可能持续的念头就冒出来了,即使男孩习惯并且懂得其中别样的浪漫。男孩的包容有时也让女孩感到很痛心(她听得出来),自觉无法为男孩做的更多反而处处需要依赖他。她也没当做是自己,或许有些模式就是照着她刻出来的。
她起身拉上窗帘好让高世家不被光线叫醒,穿着睡衣走出房间。山谷里的低地笼罩着迷雾,四周充斥着蝉“吱吱吱——”的响声,间或还有不知何处的“咕咕”声。晨间满含水汽的凉风吹得她略微搓了搓裸露的胳膊,走到水槽边,拔下接在龙头上的水管,掬水洗了洗脸。突然听到背后急匆匆的脚步声,踏着飞沙,她刚要转头,一个身体几乎是撞上来抱住了她,把她抵在石板上,还有带着呜咽的声音:
“太好了……没消失。”
她正了正身姿,看着他眼泪汪汪的样子,伸手去拭他的泪,继而捏了捏他的脸颊,塑成一张变形的笑脸,却又马上绷回去,好不容易至少看上去不那么伤心了。她忍俊不禁。
“喂喂,怎么了吗?我又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我可不是那个女孩,她不禁想。
“你听我说——”他松开了木爱,吸了吸鼻涕,“在梦里醒来的时候你是在的,却不知为何木爱看上去不像原来的木爱,要再纤一点,再纤一点,几乎是一张纸!然而是没有任何违和感的。背的时候没有重量,抱的时候也没有实在肉体的感触,像是一团有弹性的空气。不会说话,只是用文字交流。我们玩了一天后,就按预定去山上看烟花。在小屋里睡觉的时候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晚间醒来时还在,到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山下了,然后我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看到了不一样的天花板,旁边只有一团凌乱的被子……”
“这样啊。”木爱突然低下了头,眼里显出了惶惶。倏忽又消失了,“总之你不用担心了,我在这里,不会去别的地方。”
“真的吗?”
“真的,除非你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
“我知道的。真是,还跟小孩子一样。”
木爱挣脱开迈步往厨房走去,高世家急忙跟上去。
冰箱里还有一些用保鲜膜包着的荤菜,木爱把这些都拿出来,在里面的那口土灶里倒水,放上屉子和菜,叫高世家去烧火。剩饭添了新米放在电饭煲里蒸。周围的麻袋里还有南瓜、茄子一类,她挑了十来个茄子,切去蒂头,整齐地码成长条片状,在外的土灶里做了酱爆茄,盛好后,饭也熟了。
木爱叫道“好了”,让高世家把鼓风机关了,烧得乌黑的炭放在瓮坛里,自己先吃了起来。高世家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就没出声打扰,安静驯良地坐好有条有理地吃饭。
木爱被高世家一提醒,又沉浸在之前的梦中了,为什么自己没有代入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色,不是作为演员,而是观众客观地看着一切。她不知女孩是何时、怎样、为何消失的,但的的确确是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被当作渲染气氛的工具抹去了。她不禁脊背发凉。
木爱圆睁的眼睛在高世家眼里格外的惊恐,她手里的碗掉在桌面上险些翻倒。他对她喊道:
“喂!没事吧!喂!”
“……没事……”
若是这样,只是预示着自己的消失。头顶的天空塌下一块,心上破了口子,力量被诱发出来,想把她牵引到另一个世界。她尽力地压下心悸,苍白渐渐地摸了上来。高世家不明白怎么回事,扶着她起身,想把她带到房间休息。刚走出厨房,木爱突然瘫软下去,幸亏手攥得紧,不至于落在地上。他蹲下来,把她揽入怀中,整个抱起来慢慢走到卧房,脱下鞋子,轻放在被褥上。木爱甚至没有力气撑起自己来了,只得趴在高世家身上。
“世家,我,我会不会消失?我也做那个梦了,如果我是那个女孩的话,就消失了,然后剩下你一个人……”
“你并不是——”
“而你是那个男孩,女孩却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梦有什么好当真的?”
“没有比梦更真实的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木爱,在我脑海里只有木爱一个的,而且我也一直以为那就是木爱,所以才会那么伤心,看到旁边没有你真得以为你消失了四处找你。”
“我真的想相信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或许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她慢慢平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哭累了,“现在我想睡一觉……”意识的发条一点点解除,她直接躺倒在褥子上。
高世家给吕昊地打了电话,听说正打算接他们去一处山泉边的农庄,他请求能不能把他和木爱先送下去,木爱似乎身体不舒服——吕昊地焦急地询问情况,就说先送下去,还有自行车——他道了谢。
车子碾碎土块上来。高世家收拾了东西,让吕昊地帮忙把木爱放到后座,不好意思地请他打理剩下的床垫一类。车子驶向了“回去”的路。
冥冥中他知道不管如何木爱暂时都不会醒来,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尽量不去思考,而把它当作必须的事加以接受——既然命中注定如此。
今天是工作日,姑且把木爱带到家里来了。高世家拿着随身物品,让吕昊地背着上了楼,等安置好,吕昊地就走了。他临走前看着木爱的样子,却没流露出多少奇怪的表情,只是说:“睡一觉就好了。”高世家当作圣贤名言笃信。
躺在床上的木爱双手安然地舒展开放在两侧,高世家给她盖上一层虚薄的被子。现在她的意识被冻住了,从外部无从打开,非得从核心处慢慢融化开,于他只有默默祈祷的份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父母说回来了,他们很惊讶,略带歉意地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去杭州游玩几天,吃饭只好自己解决了。他说没关系,口袋里也还有钱,自己也会做饭,不用担心,玩得开心。他们说放心你的,强调了一遍过两天就回来的。电话挂断了。
他想着要不要再给木爱的父母打个电话,转念又作罢,毕竟对他们来说我算是陌生男子,还会当我绑架了他们女儿;这副情况又很难解释清楚,还是等一切回到正轨吧。
房间里传出沉重的呼吸声,他跑过去,木爱的全身在不断地冒汗。他准备转身去卫生间接水时,想到了木爱消失的事,盯着看了一会,他的视野突然被夺去了,几乎是一眨眼,再清醒时手里多了一盆水和在其中漂浮的毛巾,眼前已没有了木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