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是安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扰。我看着安详地躺在我旁边的如小猫般的睡脸,白皙得如瓷器。
鸟鸣啁啾,熹微的阳光透过窗帘。我爬起身,小心不惊醒她,女友还昏睡着,手被她拉住,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我抚了抚她的脸,无声地脱出去,别上门,下到一楼。
在绿意的拥抱中,我伸着懒腰,环视这独居世外的地方。一根孤独的电线杆支着,绊了几根疏懒的电线,靠近顶端处装了广播,正放着《银色飞行船》。水槽积着山间特有的泛黄的淤水,滴答的水龙头,日复一日聒噪的蝉鸣,奔腾的河流:一切都断续的拼成了这片静谧的世界。
伫立了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是女友她,穿着宽大的睡衣走下木制阁楼,揉着眼睛,一脸迷糊。我走过去拉她的手,牵她到房间换好衣服。离去前她检查自动铅笔和便签簿——那是她与我交流的工具。
沿着小路下去,趟过小河,上到马路。马路与河相伴着,循着相同的轨迹通向远方。我和她按照往常的路径散着步。
沿路走了会,道旁是各色的卖桃人。再往前走,才看到两边连成一片的店铺,喧嚣的市井迎面来了辆大巴,下来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见到我们,一脸调侃的神情。她羞怯地往我背后缩了缩,轻拽我的衣袖,塞过来一张便笺:回去吧。
我招呼他们到我住宿的屋子歇息,领着女友向另一方向的路途走去,除了偶尔奔驰而过的车,静谧渐渐笼了我们周身。
我给她讲故事,耶稣的故事,各地的神话。心底的某处我一定是相信这些的,故叙述时带了一种崇敬之感。转头凝望着她苍白的脸,略带微笑,心里觉得很痛。
我累了,背我。
她递给我一张便笺。
我背起她,能感受到那沉重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她有着一种近似虚无的重量。不一会儿,呼吸变得平稳,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双臂轻轻环着,各握着一支自动铅笔和一本便笺纸。
再向前,是不再看过的风景。
回到房子,添了人丁的寂寞图画升起了炊烟,他们在外摆了圆桌,煮了面,分给众人吃着。我把她放回楼上的床,下来,感觉整个人的倦怠也起来了。
四个同学加我围了圆桌,我向他们谈论起我的计划,之后安排主人家的车送他们上了山。他们离去前抱了抱我,一脸的自信。我说:“拜托你们了。”
收拾完餐具,用乡间特有的泛黄的水洗净,抬回桌子,打开冰箱挑食材做简单的沙拉,热了一杯牛奶,我深吸一口气,像随时面对紧急状况般做好心理准备,端着上了阁楼。
她已经起来了,透过方窗看着变色的山,向着这边的还绿荫满布,对面却已是裸露的黄土了,栽着成片的桃树,还是掩盖不了荒瘠的伤痕。
我把沙拉摆在床头,她挪过来,颤巍着用纤细的手指尝试捻起银质的叉子,屡屡响起“当啷啷”的坠地声,却还是不肯放弃。我拾起叉子,对她摇了摇头。她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缩了缩手,在便笺上写下:对不起。
我摸了摸她的头。
她张开了口,指了指摆在床头的沙拉,我用叉子一点点喂她吃了,像喂一只小猫,又托着牛奶让她喝了。她满足地笑笑,在便笺纸上写下:我还想听故事。
于是我把《情书》的故事简单地讲了一遍。
要不要再出去走走,再远一点?我提议。
她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摔倒。好不容易站直了,小跑到门口换鞋。我过去握了她的手,她摇摇头,像是在说:不用担心。
在沥青的国道上——已经走出小镇了——周围青山曼延,溪涧蛇行着隐入其中,行道树规则地延伸开去。右侧峭崖下零星地坐着石屋,平整的田地是农夫的成果,边壑和土道旁长满了半人高的狗尾草。
帮我拍张照吧。
她挣脱我的手,宛如一只蝴蝶靠在栏杆上,光线晕染,整个人散发着晶莹的生气。
流水淙淙的声响隐约杂了哒哒的蹄鸣。
我拿出手机拍照时,一只山羊突然进入视野,照出来的画面山羊占了半壁,微撅的嘴像亲在她脸上,灵气乌亮的眼也正觑着这边。我把照片给她看了,牵羊的农夫在一边搔着头。她又过去抱了山羊的头,把它轻微地扭歪了,戴着草帽的农夫也一同照了进去。农夫笑说:“这家伙不知为何一看见便要凑过去,好像识得那玩意儿,抑或觉得自己长得多标致似的。”山羊扬了扬头,“咩——”地叫了一声。
再往前,风景变得陌生了,远近虽还都是山,但能觉出那种轻微的差别,像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般清晰。
还要往前走吗?她写道。
不是当然的吗,还是说,已经累了?我写在后面。我总觉得,声音在我们间已经变得如沙漠里的风沙奏鸣毫无意义,或许是已不需要借此传达意义了,唯有清晰的文字实实在在,而不是在说完的当儿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摇了摇头。太阳已升到最上方了。
我们踩着白桦树的阴影走着,溪流一直跟着,循着它就能找到原来的地方。
远处有人支了敞篷卖桃,我让她在原地等着,自己走到摊铺前。并排的三筐桃子放在泡沫盒上,一张躺椅,旁几个零星的水桶。那人四十岁上下,上身赤裸着陷在躺椅里,两条黄棕色的腿架在椅子上,脸不住地冒汗,手也不住地扇蒲扇,肚子像三层蛋糕般腆出来。对我的到来竟一时没反应,或许觉得是海市蜃楼吧。因我寄住的那家也是种桃的,知道大多数都是被批发走,剩下不多的就拉到道旁随便找个地支摊,徒然形式而已。
他搓了搓盖满汗珠的脸,听我只要两个,他摆摆手,说:“随便拿两个吧,不要钱。”
我道了谢握着桃子走到她身边。
那不仁义。她指给我看。
也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好心啊。我补充道。
你应该多拿几个,然后付给他钱——他多不容易啊。我感到她有点生气了。
她不知晓个中情况,我也不好覆灭她的臆想。
买来吃不掉怎么办?浪费可不好。
我会吃掉的,你也是。她鼓了鼓嘴,一口钉在红润软甜的桃子上,牙用力地凿下一小口。她又指了指卖桃人,一边还与桃子较劲。写下:我在前面等你。
得得。
老板看我返回,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起来。细细挑桃的当儿与我攀谈起来:“今天气色不错啊。”
大约这老伯曾在哪遇见过。我摇了摇头,“只是暂时的,指不定……”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袋子——顶好的五个。他不知从哪变出根香烟,火焰已经亮起了。
“年轻人啊,我一辈子也就陷在这山凹里,城里也只送货时去,不敢多停留。见识的也不多,马上老死在这里,好歹有个儿子,大约也就这样。”
“……”
“现在就能预料到晚景,也是。”
“没有想过抛弃一切去看一看吗?就算只有一辆车,顺着路一直开下去,总有新的风景,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
“抛不下一切。不,是我不应该抛下一切。说实话,我好歹也正儿八经看过几本书,哲学也好,心理学也好,神话也好。愣是看不懂,字就在那里,愣是看不懂。”他显得有些凄然,“当年还年轻时狠下心开出去,处在那分界点就灰溜溜地掉头,不敢再向前了。”他掬了水敷在脸上
“也是。”
“年轻也不顶用。噢,免费的。”他止住我递钱的手,“就当是陪我聊天的报酬。你说这大热天——,顺便说一句,你女友真漂亮,如我老婆当年一样。”他笑了起来。
“谢谢。”还是自己拥有的最好。
回到她身边时,她正背对着我吮手指。桃核已被扔到不知是草丛还是溪涧中去了。看到我走来,慌张地立好,若无其事地摆着手,又像是想起什么,从袋里抽出纸巾,像是掩盖罪行地搓着手。我摸摸她的头,继而夺过她的手塞在自己嘴里吸吮——甜甜的。她受了惊吓,又像责难我般,生硬地挣脱,向前跑了一阵,想跑出这奇怪的画面。
我追上去。她停在不远处,支着膝盖轻微地喘气。
开个玩笑。
我提起“买”的桃子,她细挑了个小的。其实吃一个已经够了,她却不服输,盯着看了一会,咬了一口。
我牵着她的左手向前,看到了一片湖,鸭鸭四下奔窜,回荡着使人快活的“鸭鸭”声。她望着这一片新大陆,绽开了笑颜,赶紧从道旁的小路下到岸边,站在洗衣的石板上。
帮我拍张照吧。她双手环在后面,正盛的日头照得水面粼粼,泛着白浪。
回到主人家时,已是黄昏了。少见的景象让人感到新奇。那象征暮年的黄昏带给我一种担忧。
她进里面洗澡,换衣服,出来时穿着宽大的带帽睡衣,一直盖到大腿,再下面光溜溜的一双拖鞋。濡湿的长发冒着腾腾的热气,手上拿着吹风机,递给我,自己在凳子上坐下。
瘦削的脖颈,清晰的锁骨,红白相间的皮肤,在暖风吹拂下翩然的黑发,散发着苹果的香气。她还不住地在脸颊上摩挲着毛绒绒的睡衣,俨然一只用爪子掻痒的白猫。
晚上也穿这身去吗?
只穿了内裤——背我去。
没事。
头发干了,我也进去洗了澡。
一切照着时间的轨迹前进着。黄昏逝去,夜接替。无云,山间特有的清新似也传达给了星辰,比别处明亮许多。
我背着她走在黄土铺成的山道上,完全是瘠露的黄土。满山交错的桃树杏树汲取着大地的最后一点营养。沿途偶搭的低矮的红砖房吊在檐下的白炽灯散开一圈圈光晕,像一束束火把沿着山道染上去。
到达目的地是相当深处了。一个同学出来迎我,“哦,来了,都准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跑上山头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划过夜空,便见几束火光升起,转瞬即逝的美丽深深铭刻在我们的心上。鲜有机会看到如此景象,我想。温柔的晚风拂动她细密的长发遮蔽了一部分视野,隙间盛开的花朵流连在漫天的碧波中,俄顷,融入无尽的深空。
女友只是看着,一动不动。我环着她的腰际,不让她被吹走,犹如一张无助的纸片散落。
她转过来,盯着我的眼。
眼睛里也有花火。
毫无预兆地,她的唇贴了上来,很快又分开,为了掩饰娇羞低下了头。我强行扭过来,吻了上去。泪水无声地淌落。
真得像梦一样呢。谢谢——她说。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呼吸变得平缓,在花火的簇拥下静静地酣睡。
山上的屋子里有床,我换上之前放在这的绒面的睡衣,依傍她睡下。我抚了抚她的脸,面朝她不舍地闭上了眼。
半夜,我被什么惊醒,睁开眼看到女友还好端端地在这,面朝我悠然吐着平稳的呼吸,被窝里小巧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像抓着救命稻草。我轻吻了她的额头,安心地睡去。
鸟鸣啁啾,熹微的阳光透过窗帘,我睁开眼,看见的是山下主人家的天花板,一个房间里零乱地躺着我的同学。空气发出平稳的呼吸声。枕头早已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