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他循着往年的习惯,与初中同学相约骑车去沙溪的同学老家了。痛苦的是,七点半左右,太阳便已高悬,飘散开的云彩充作布景,在湖莲潭大门口集合的我们已是汗流浃背了。
同行的有张伟和张君铭。
因为基本没岔路,还有河指引,到目的地的过程还算顺利。期间实在撑不住时歇下来互相灌了一瓶藿香正气,真是提神醒脑。之后,慢悠悠的,慢悠悠的,脚画着循环的圆圈,迷失了疲累感。沿着依山麓而建的柏油路,到达界线时,路两旁围着矮山,一块写着“沙溪”的大招牌耸立在其表面,让人有种闯入某种“桃花源”之感。从城区到此若是汽车想必不要一小时,然而我们用了三个小时多,似乎没有可比性,在旁人看来可能是无端找罪受。
整个镇仅靠那一条国道与外界联系,集市临街而立,短短地聚了一处,延伸出去的柏油路不时分出一条进入某片聚落的小路——水泥砌的,零落的房屋似灰白的装饰画缀在绿丛中。
同学吕晓的老家安置在一座矮山脚底的平台上。两幢水泥房,右边的附着一木制阁楼。周围曾经的泥瓦院,土坯打出的屋子虽还留有,但已人去楼空,安静的很,作为他们闲置柴什及其他的置物间了。门前孑立的电线杆头顶广播,翻着陈词滥调;水槽里积有乡间特有的泛黄自来水,滴滴答答;拾级而下,便是来时同源的汩汩流水:一切片碎的事物构成了这一方静谧的天地。
到达时已是十一点多。吃完午饭,张君铭拿出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张伟搬来椅子围看。高世家被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惊扰——木爱快到了,于是跟他们招呼一声,自顾行动去了。
从石阶下去,淌过小河,上到大路,才有些许热闹的意味。这里并不算镇的边缘地带,不远处就有几个支摊卖桃,于他也是少见的盛况。专门的公交在集市上停下,木爱不免有点探头探脑的,俨然充满好奇心的小兽物。高世家走到她面前,接过她褪下的背包,挂到右肩,理所当然似的。
“带我逛逛。”木爱说。
“可以是可以,不过也就这些,无非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
“为什么感觉有种恐怖感。不过,那也不错。”
“你愿意自然再好不过。”
他扬起步,背带在肩膀上刷了刷。背包纯白无任何装饰,不很大,大概只装了衣物以及必需品。已经走了几步远,却不见她跟上来,高世家回头,注意到她被红润水莹的桃子吸引住了,正认真地与摊主交谈着。
他回到她身边,在耳边低语说:“主人家比这更好的,而且免费。”
她侧头注视了他一阵,又转向摊主说:“那可以给我一个吗?”
摊主和颜悦色地说:“当然。看小姑娘这么养眼,一个就算免费了。”
“谢谢!”
她挑了一个算是其中卖相最好的,摊主在旁边的水桶里帮忙洗净,递给她,摆摆手说:“小姑娘,其实这些都给你也没事。跟你说实话,这些算是卖剩下的,大多已经批发走了。但也不是说这些怎么不好,你看,也有好的,只是总有的会被剩下来,连同坏的。我便到这里来支个摊子,与过路行人聊聊天,有时遇到熟识的还就着桃子干一杯。卖不卖掉倒是其次的。”
“我明白了,叔叔你真是好人。”
“那是,农民嘛——老实。”
我们都“嗬嗬”地笑了起来。
顺着路一直走,是熟悉的风景——有印象的——陌生的。放眼是普通的绿色,山形却是不会说谎的。隐约感觉到分界线了,高世家突然停下来,拽住想要继续往前走的木爱。看着她疑惑地转过头来,他于是像在宣布一件重大事情似的说:“前面是未知的。”
“哦,是吗?可我没觉得什么不同。”
“只是感觉,等下次再来吧,下次——做好准备再来。”
“你这人还真是稀奇古怪的。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回去吧。不过——”
她望了望回去的长路,突然蹲下来,换了一副委屈的面孔。高世家赶忙伸手去扶她。
“我累了,背我。”她说。
他愣了一愣,心想这还真是猝不及防,但也没理由拒绝。
“如你所愿。”
大概走的的确有些远了,她的头歪在一边的肩膀上,呼了几声呵欠,嘴里轻声念了一句“ぉゃすみ(晚安)”的咒语,脖颈间便有空气悄悄地来回抚摸,双手静静地环在他胸前。前面的几缕额发垂下来,拂出了几抹阴影,如帘盖在她微润的眼睑上。他于是也平稳而温柔地走着。
回到主人家,把木爱放到阁楼二层的房间里,进到客厅,一切如故。吕晓合着打“LOL”不亦乐乎。高世家觑了眼钟表,已是三点半了,来回竟也耗去了两个多小时。
“木爱来了。”他对着张伟他们说。
“我告诉他们了。”
吕晓已经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也没表现得多么惊讶、好奇,作为既定的事实接受下来,连追问原因也没有。他们稍稍抬起头,接着轻点了点,像是在说:“那是你的自由。”
高世家回到木爱躺着的房间,才发觉包还在身上,卸下的同时忍不住翻了翻:内衣裤、卫生巾、牙刷、毛巾……最底层还有两本书,用气泡垫裹着,大概是快递新近送到,还没来得及拆就直接携过来了——《瓦尔登湖》和《雪国》。因为对《瓦尔登湖》向往已久,拆开包装,仔细地抚了抚封面。在翻看之前,他被什么吸引,观察了一会木爱的背影:两只白皙的脚丫累累交互着,裸露的肌肤一直延续到近大腿根部,纯白的短裤,上面一件纯白的衬衫,贴身的衣物印出了文胸的形状,稍向内绻起的短发盖住了脖颈——他知道那里有一块飞鸟样的胎记。
一直到五点,楼下有人催上山吃晚饭了,她才恍惚地坐起来。
“起来了。”他说。
“嗯……”她揉了揉眯着的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到我手里的书,变得不高兴起来,“你翻我的包。”
“是这样没错。”他好像一点不担心似的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懒得说你。正好,那你把里面的梳子拿出来,头发全乱了。”她还不高兴地抓了几把头发。
他找出来递给她。
“你帮我梳啦,笨蛋。”她挪了挪身姿,危坐着转过去。
“得得。”
不用说他是乐意为之的。细心梳理得服帖分明,用手捧着时像散开的黑丝线,又如风吹过水面粼粼的波纹。木爱也温顺得像只白色的小猫。
下到楼底,门前停着一辆皮卡。吕晓等人个个已坐好,只待他们了。高世家和木爱在后座,与张君铭张伟挤在一起,木爱还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们都是同一学校的;吕晓在副驾驶,司机是吕晓的爸爸,吕昊地(还有双胞胎哥哥吕昊天)。晚间计划是在山头桃园的小屋里度过,这天全镇举行庆祝丰收的烟火大会,俯瞰小镇的山顶变成了很好的看台——烟花是炸在与我们相同高度的。
上到大路,沿途右侧许多的黄土路是上山的入口,与表面青色满覆的景象不同,背面全是瘠露的黄土,间隔种着满山的桃儿、杏儿、李儿。若不是带有黏性,不似沙般松散飞扬,实与沙漠无异。然而这是农民的地,农民也要讨生活,与他人又有何干。
天还很亮,到达时三间并排的单层尖顶房犹如突兀的灰色土块立在一片澄黄的环抱中。右边是厨房,中间客厅,左是打地铺的卧室。客厅的屋檐下孤零零地用零火线吊着白炽灯,小幅度地左右摇摆着。高世家不禁有种把它做成风铃或晴天娃娃的念头。
屋内人相当多,坐满了拣桃、称重、包装的人。看到我们,彼此打了招呼,第一次来的木爱微躬身鞠了鞠,说了声“打扰了”。结束这些不以为意的问候,有人端着一篮子洗净的桃子请我们吃。他们的桃子是谁都吃不厌的。待我们挑拣完毕,就回去干自己的活去了。
“饶是黄沙无尘地,灰泥红瓦顶空门。明留洞穴顾梦昔,偏听过往拣桃人。”这首诗贴在客厅的门框上。
高世家与木爱在附近的山头上徘徊,脚踩着崎岖的硬泥地,踢踏出一片片的碎块。残留的桃子用棕黄的宣纸包着,犹如襁褓中的婴儿安睡在怀中轻轻地摇曳。木爱不小心绊了跤,整个人往前倒在泥地上,一只膝盖磕破了皮,双手陷在土里磨得通红的。“沙漠”里也不乏尖石,藏着,掖着,指不定冒出来憎恶地伤你。无辜的木爱遇遭此祸倒是万万没想到。
木爱一声没哼,翻过身坐下来掸了掸双手和身上的泥尘,检视着膝盖的伤口——擦去了樱花瓣大的一块。这对她自然是不算什么。血凝在表面掺杂着黄土,她轻撩了撩,又拿出纸巾揩拭着,嘴里还念叨:“唉,所谓的命……”
高世家撇了撇嘴,稍稍偏过头自言自语道:“饶是自己的不小心,反而怨起命来。”他蹲下来,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正欲往上涂抹,木爱赶忙收起腿躲开了,一脸嫌弃的样子。
“好意不领,要不你自己涂点。”
“不必,这样就好。”
她飒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跌跌撞撞地拐下山头,其间差点一骨碌滚下去,幸而被提防着的高世家阻止了。
屋外摆了一张大桌子,燥热固然,太阳也与地平齐线了,通红的一轮像是熟烂的橘子,切开,全是酸的。我们新来的沿坐在一起,他们三人早已聚坐着畅谈之前游戏的战法,高世家和木爱去补旁预留着的空位。高世家旁是吕昊地,大大咧咧的,光着膀子,肚子左侧有道十多厘米的疤痕,当过几年兵,听说当地的老大在他手下学了几年的厨艺,不知何故;细看那脸型有点“李小龙”的韵味,当然是长开了的,深刻的纹络,鼓鼓的脸颊肉绷着,齐刘海。还有吕昊天,笑起来要敦厚些,自然也没什么伤痕。
清蒸茄子、蒸汤包、白斩鸡肉、葱油鲈鱼、海蜇皮、灌汤白菜、油腐红烧肉、番茄蛋汤。
吕昊地擎着满装的酒杯,和众人碰杯过了——孩子用果汁酬和——用浑厚响亮的声音喊道:“干!”于是众人一举灌下。他接着道:“今天也算是地方的小节日,正好远道而来的四位孩子,借着今年的好收成,开心地玩吧!”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高世家其实挺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草草吃了几口菜过了味,便站起来上厨房去添饭。木爱把她的也递过去。回来后,两口都满满的,高世家把其中一碗推过去。木爱又不高兴地推回来,用筷子分了一半在另一口碗上,堆叠得似乎要掉下来。他赶紧说:“也不能这样吧,多吃点又没坏处。”吕昊地插嘴说:“就是啊,小姑娘。瞧这瘦的,不多吃点可不长肉啊。哈哈哈——”木爱没有多理会,用筷子指指高世家又指指三角状的饭,见他顺从地点点头,就伏头吃自己的了。吕昊地又说:“姑娘可不能用筷子乱指人啊。”然而只是如一阵无意义的风吹过她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