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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西风几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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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现在,我也没能分清楚,田柾国对我,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
他总是能够在人仰马翻中仅仅靠着本能护我周全,事后对我,也不过一句“又笨又蠢”。
曾经我在书房偷听过父亲与哥哥的谈话。
田柾国的眼里只有忠义,只有天下,他属于战场,属于洛阳,属于北周,属于天下。他不能有儿女情长。
他们说,他绝非良人。
“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如果有一天要他在你和天下之间做出选择。”
“他定会选择平天下,而不是你!”
父亲的话仍旧在脑海里像飞虫一样嗡嗡作响。
就像是有千丝万缕的密密麻麻的细线捆住心脏,细微收紧,微妙的疼痛侵袭,不可遏制地蔓延,却又无法避免。
田柾国像是看出我的异样,英眉上挑,眼里闪过错愕凌冽的光。
田柾国“怎么了?”
思绪被猛得拉回,我惊醒般看向他。扬了扬嘴角,掩饰过脸上的微愁。
金溆“没……没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似乎是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他冰冷桀骜的目光,却不带闪躲,如同凄冷的冬日光透过瞳孔,愈发寒冷。
恰是此时的乍暖还寒。
金溆“那个……”
金溆“你为什么想做将军?”
田柾国放慢了脚步,不可察觉地握紧了拳头,眼底是如潭水一般的死寂,看久了,直等陷入万丈深渊。
我看他上下翻滚的喉结,似乎不愿启口。
田柾国“我是抚远人。”
田柾国“曾经那场战乱,我失去了母亲和姐姐.”
声音里带着惹人怜惜的委诉。
田柾国“那时候我就发誓,我定要让这天下太平。”
是啊,他是烽火起,就能只身赴死的镇北将军.
“希望这天下,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没有灾难。”
我与他之间又是一阵无声,良久我才终于开口。
金溆“如果,我是说如果.”
金溆“有一天要你在天下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
压抑在心里许久的不安和期待终是在他的沉默下彻底熄灭。
我不该期待的.
“没……我就随便问问……”
落空的期待如同满身是刺的荆棘,缠绕着我并不完整的心脏。
我低头不再看他,只是空洞地望着脚尖,快步向前走去。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依然怀有最初的悸动。
飞鸟划过翠延山边的天空,留下一阵阵清脆响亮的声响,周围唯有树木在风声中拔节的声音,连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也听不清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金溆,问问你自己。
我究竟要怎么对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在抚远那场兵乱,我见过他的母亲和长姐,目睹了她们的离去,也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所以我遇见他了。
我记得那时的他已经身负重伤,就像是奄奄一息时拼死和阎王抢人,那是他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金溆这半生活得太过洒脱,活在金家的保护伞下,没见过大风大浪,没听闻过那些奇闻轶事,锦衣玉食却是活在了被精心装饰过的笼子里。英雄一般的田柾国,在混乱中,手持长剑,一步一步,踏着泛着银光的战靴,走进我心里,无畏地播种下情愫的种子。
他看得太淡了……
除了天下太平,没有什么感情可以牵制住他。
手腕被一股强力带过,隔着稍厚的锦缎长袖,我依然能感受到他指尖和手掌冰冷的温度。
田柾国一把拉过我,讲我禁锢在他强有力的怀抱里。他鼻尖碎散的呼吸撒在我的脸颊上,入鼻的是他身上淡淡的翠竹的清香。
田柾国“般若……”
田柾国“你听着……”
他的声音里是毅然和决绝,褪去了往日里有些凌人的冰冷。就像三月的杨花湖上,一块一块融化掉的寒冰。
可惜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的烛光暗火,也非一朝所就。
田柾国“不会有那一天的.”
田柾国“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要我在天下和你之间选择的那一天不回来,除非我死了。”
我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捂住了双耳。
听到了吗金溆.
他的意思是.
就算是死,他也会护你周全.
就像多年前的抚远兵乱一样。
既要普渡苍生,望你也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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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顶的蔷薇丛稀稀散散开花,红色在青绿色里,带着还未干透的清晨的露珠,折射春日破晓的阳光,发散出微弱的七彩的光芒。
丛边一座高石,黄袍加身的男子似乎在等待什么,执着得望着身前百丈远的山林小路,男子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间满是不同凡俗的傲气和高贵。
腰间一块和田玉,北周就此一块,已故高人所打造,那是皇族的象征。
男子细长尖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通向山顶唯一的小路。
“陛下您快别站着了.”
闵玧其“无碍.”
北周临安皇帝,闵玧其。
十五岁在八子夺嫡中浴血,带着复杂的仇恨和生灭不休的壮志走上金銮殿里金黄色的高椅。
他的手,剑,匕首,都沾了太多血。
闵玧其连忙伸手制止将要扶自己下来的贴身侍卫。
闵玧其“难得我今日得空出游,也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能到这来.”
侍卫仍然有些担心。
“您今日无缘无由地将公主禁足在祥瑞宫……”
闵玧其“闵韫涟那丫头出宫就是闹事,禁足几天压压她火气.”
闵玧其“她要是出来了,就没什么乐趣了。”
过了良久,蔷薇丛旁径直走来一身白衣,如谪仙游历一般的男人,他步伐轻快,长袍在三月的风中被扬起,眼底满是柔情。白皙的面颊沾过几丝飘逸的长发,活脱脱是从画中走出的白衣公子。
“臣,拜见陛下.”
“河西王快免礼。”
闵玧其身边的侍卫才发现,刚刚闵玧其的自称不是朕,而是“我”。
异姓王爷朴智旻。
转运使总使,世袭父亲王爵的爵位,掌控着北周的经济脉络,江湖上市井里大大小小的商会都是他当家。最大水运漕帮,也是朴家的产业。
朴智旻偏偏不屑于算计,所有事务一并交由心腹管理,实权依然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这位满腹经纶,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是洛阳城出了名的清高,满腔诗意,赋予春风,轻伴远阳,完完整整地送给了北阳郡主。
闵玧其“河西王也有兴趣参加这踏春节了?”
闵玧其微微挑眉问起朴智旻,君臣之间的嘘寒问暖,暗地里却是带着挑衅和忌惮的敌意。
闵玧其那句话,真正意思说的是:
不要不识抬举来踏春节和我抢风头。
都说女人爱争风吃醋,男人较起真来,那算是明刀明枪。
朴智旻满腹诗书怎么会听不出来。
朴智旻“踏春节本是京城的世家子弟名门后族游玩的。”
朴智旻“京城无人不知臣爱慕北阳郡主多年,今日听闻它参加,自然要来.”
闵玧其低头细想,宫中也传闻河西王爱慕这北阳郡主。
可他闵玧其怎么会让他如愿,一旦两家结为姻亲,对于金朴两家,都无异于是如虎添翼,朝堂局势,就会愈发不可控制,他弑兄杀弟夺来的皇位,随时都不保。
闵玧其“没想到河西王竟是个痴情种.”
闵玧其“朕也听闻,不如……”
闵玧其开口想要试探朴智旻。
朴智旻“陛下,臣不想让郡主为难……”
闵玧其想赐婚给朴智旻金溆,一旦朴智旻应下,野心昭然若知。
可是闵玧其没有想到,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便后悔了。
一阵急促的声响,远处传来脚步声,夹杂着碎叶的声音,清晰可闻地传来。
一身淡紫色锦衣的女子牵着蓝衣少年的手走到山顶。
因为摇晃,她发髻上琳琅华丽的的流苏珠串微微摆动,长发随着大袖长袍飘动着。或许是奔跑有些劳累,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浮着一层微红。
柳叶眉,桃花眼,点绛唇,看呆了闵玧其,那是他梦里见过的姑娘。
他好像要掉进她明亮的眼睛里了。
可是三人站得太远,远处的少女和少年没有主意到三人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张望着寻找开得最大最艳的蔷薇。
闵玧其就那么看着,原来令他魂牵梦绕那位梦里的女子就在他面前,竟是这位臭名昭著的北阳郡主。
“汉卿哥哥!你看!!”
他看见少女满眼欢喜地看着蓝衣少年,她指着丛中的蔷薇花,少年弯腰将花折下,温柔地斜别在少女乌黑的发髻间。
“只有般若配得上这最娇艳的蔷薇花。”
少女羞涩地微微低下头,阳光斜斜地打过来,两人在阳光下,还真是……郎才女貌啊……他听得清清楚楚,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藏在长袖里的手,却握紧了。
闵玧其知道,他同朴智旻,同田柾国之间,已经不止是权利斗争,皇帝也应该有儿女情长。
他喜欢金溆.
无论她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
朴智旻“阿溆!!”
我听到朴智旻的喊声,才发现原来身旁远处一直站着的三人。
田柾国同款微微收缩,猜忌浮出水面,没有说什么,轻轻拉着我走过去。我有些不明所以,他拉我弯下腰行礼。
我才发觉这个陌生的黄衣男子,是当朝皇帝,闵玧其。
他让我们免礼,我看见他看我的目光太热切,有些不适应。
朴智旻看着我被田柾国牵着的手,往日里的不满开玩笑似的写在脸上。
后面来来往往上来了不少人,他们似乎都找到了路。
女孩子们看到我发髻上的蔷薇花都失望得咬牙跺脚。看到闵玧其和朴智旻,也一齐过来行礼。
朴智旻“今年踏春节游戏胜出的是田柾国金溆一组.”
朴智旻微微嘟嘴看着我,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笑着看着身旁的田柾国,欣喜像蜜一样填满了心房。
可我不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被闵玧其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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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恐流年暗中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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