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伶的胃疾发作得比预想中要厉害。
清早,楚伶半靠在床上,翻看着迟年查到的情报。迟年正在堂外和给楚伶看过病的老中医谈论着什么,过了一会,迟年向老人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把人送走,自己站在堂外望着院子里的彼岸花丛,不知在想些什么。
“迟年。”楚伶隔着窗户看了他一会,才出声唤他。
“主子。”迟年兴致缺缺的回应着,步入堂内,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楚伶放下手里的纸,冲他笑了笑:“他是不是跟你说,我的胃疾根本治不好?”
迟年愣了愣,咬了咬唇,不甘道:“怎么会,他治不好,属下再去找别人。总有一个神医可以治好的。”
楚伶却摇了摇头,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我的胃疾,确实是治不好的,因为啊,我的脾胃,是被毒坏的。”
楚伶是八岁那年进了赤冥阁的。
当时八岁的楚伶,被仇家追杀,流落在凌国街头。她是从仇家手里逃出来的,逃走前,仇家逼她吞下了一坛药渣。
那坛药渣里,药材各种各样,楚伶就算没被直接毒死也撑不了多久。她拼尽全力逃出去已经是强弩之末,偏偏仇家还穷追不舍。
终于有一天,楚伶精疲力尽,昏倒在一家粥铺门口。再醒来,粥铺里的小学徒收留了她,还不顾老板的反对每天给她粥喝。
楚伶那时候腹部便经常绞痛,有时痛得几近昏厥。痛了三日后,她呕出一口药渣,才终于明白,她的脾胃,被那一坛药渣毁掉了。
小学徒急得不行,央求领居的老郎中给她看病。老郎中是个好人,都说医者仁心,他到底经不住小学徒百般恳求,便帮她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老郎中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只得出了“脾胃毒坏,无法医治”的结论。还说回天乏术,小小一个姑娘,只可怜命薄。
老郎中走后,小学徒无计可施,只能坐在她床边哭。她那时痛得奄奄一息,但还是努力地对他笑了笑:“喂……不要哭啦……我想喝白粥……你……可以盛一碗给我吗?”
小学徒含着泪点点头,给她盛了一碗白粥。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顿饭了,尽管一点胃口都没有,可她还是喝完了粥,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喂……我叫楚……萱……你叫什么啊……”
小学徒擦干眼泪,笑道:“师傅和师娘叫我小洛子,如果你愿意,叫我一声阿洛吧。”
“好啊,阿洛。谢谢你这么多天一直照顾我,如果有来生,我便嫁给你,可好?”楚伶满眼温柔地看着阿洛,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好。至少生命的最后几天,有一直在乎着她的阿洛陪着,她向这世界索要的一丝温情,终于也得到了。
“好……好……阿萱,你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
可是楚伶真的很困,很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想,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楚伶怎么也没想到,她还能醒来。
阿洛说,他幼年失去双亲,沦为孤儿,母亲走前,给了他一种赤丹,说如果危急时刻可以用它续命。那一晚他万念俱灰,眼睁睁看着她挣扎在鬼门关却无能为力,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瓶赤丹,他抱着一试的心态给楚伶喂下,没想到居然真的把楚伶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楚伶平生第一次感到活着竟是那样庆幸,她紧紧地抱着阿洛,泣不成声。
楚伶知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心许给了他,连同她所有的余生。
楚伶在粥铺里养病,老板和老板娘也慢慢默许了她的存在。楚伶有时候也帮忙干点活,养病的那段日子,是楚伶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就是那时,她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多难,她都要努力地活下去。因为阿洛让她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如此在乎她,而不是所有人都恨不得要她的命。
活下去很难,可是为了你,我愿意坚持下去,哪怕最后会遍体鳞伤,只要你愿意等我,我就不会奔向死亡。
楚伶痊愈后,便准备动身离开。毕竟外面的仇家还在追杀,她不想连累粥铺里的任何人。
她走的时候,阿洛把那瓶赤丹给了她,笑着嘱咐她照顾好自己,等他们长大了,他就去娶她。
她亦笑着应下。
楚伶自己找上了赤冥阁,那时的赤冥阁声震江湖,她要想解决恩怨,就必须先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她,可以保护她在乎的人不受伤害。
她的狠绝让阁主对她刮目相看。阁主说,她眼中的孤绝像狼,仇恨让她不论多艰难,都会咬着牙活下去。阁主说对了一半,那时的她,心中不仅有恨,还有希望和爱。
四年,她以惊人的毅力继承了阁主的一身武功,她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出阁,想去看看他。
可是那个粥铺早已不复存在。
她找到了那个老郎中,老郎中说,那年她没走几天,仇家就追了上来,粥铺的老板夫妇不愿透露她的行踪,被仇家杀了。阿洛因外出赶集躲过一劫,安葬了夫妇二人后便不知所踪。
那一刻,她的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终究是连累了他们。他,一定会恨死自己的吧。
那一夜,她的胃疾再犯,她心痛地不想再活下去。她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赤丹的瓷瓶,一直到晨光微熙,她才服下药,她满眼都是恨意,她一定要活下去,手刃仇人。她要报仇!
楚伶红着双眼,饶是病着也抑制不住身上滔天的杀意。
“主子一定很爱他吧。”迟年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主子的仇就是属下的仇,不管是谁,主子要报仇,属下一定陪着主子。”
楚伶愣了愣,随即苦笑道:“是啊,我很爱他,可是这么多年了,他都不来找我,一定是恨我的吧。”
迟年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问道:“既然主子服用那赤丹有效,那还是多备一些好,属下看那赤丹瓶上绘着彼岸花,想必是彼岸花丹吧?”
楚伶摇摇头:“不,那赤丹不是良药,也不是彼岸花丹,而是罂粟丹。当年阿洛给我时,是一只白瓷瓶。上面的彼岸花,是我十二岁那年用血画上去的。我发誓报仇的那一刻,就清楚地明白,我这一生,就像这曼珠沙华一样,为死而生了。”
“罂粟丹……”迟年难以置信,这么多年,她靠以毒攻毒走到今天吗……想必那位阿洛的母亲,是不忍儿子独自在这残酷的世上艰难而活。撑不下去的时候,罂粟丹能让人安详地长眠……
“迟年,秋天了,院里的彼岸花开了吧。扶我出去看看吧。”楚伶望着窗外,轻声道。
“……好。”迟年将楚伶扶到廊下,满院的红,那么热烈,却偏偏是冥界之花。
“主子为什么独独喜欢这冥花呢?”迟年轻轻地揽着怀里的少女,不解道:“只是因为恨么?”
楚伶望着那些妖艳的花,伸出右手,指尖轻捻,一朵血红色的彼岸花在她白玉般的指尖盛开。那朵彼岸花的花瓣上流动着淡淡的金光,显得华贵不俗。
“彼岸之王?”迟年有些吃惊:“主子身上的谜,属下越来越猜不透了。”
秋风萧瑟,彼岸摇曳,红衣的少女偎在黑袍的少年怀里浅眠,那朵彼岸之王浮在二人中间,仿佛见证着真情。
迟年,你知道么?彼岸还有一个寓意,是不死的爱情。我种了满院的彼岸,等他来给我不死的爱情。可是他,不是你。
如果他,是你,该有多好。可是他,终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