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下雪了。
她为人时独爱西湖的湖心亭,便在地府复刻了如此场景。如今雾凇沆砀,万物一白,她斜倚在湖心亭雕栏之下,面前茶铛尚热,净瓷杂陈。她惘然望着一檐外的混茫天地,伸手斟一壶未经稍温的酒。
透骨之凉。
她分明记得,上次来湖心亭并非孑然一人。
她,朝云,第十七世阎王。
幼时误入生门,遍历哀苦。
归来后唤起回忆,世袭阎王之位。
重用生平怀才不遇的能人。
亲民亲臣,政通人和,国土太平。
所谓明君气度。
后人载她为帝利落澄明,为将落兵成胜,为女容貌倾国,然为情浮沉寡断,是惜落花者尚身不得已同落者也。
她慨然起身登舟,撑篙拨雪移雾。渐渐地,她又驶到奈何桥下。那个她常常驻足摆案的小洲上,一位十余岁的少年身着白衫躺在上面,双眼紧闭。
或许是从奈何桥上失足落下的。
她便下了船,轻轻走到少年身边,竟发觉与她为人时的情缘居然九分相似。
她疑是雾凇迷了眼睛,但此时她也顾不得了,将少年抱起,紧紧揣在宽厚的锦袍里,在她怀里,明明身死的少年居然泛出悠悠温热,有甜竹香洇出。
她几乎认定怀中的少年就是他了。
她将他带回殿里,取元夕游城时带回的香投入香炉,忽然又惧这甜香会污了少年的甜竹气,便匆忙从香炉里掏出香块换了味浅的檀香。烧热的同心鸳鸯连理枝纹铜炉将她指尖烫的通红。
她悄悄挨着他躺下。帐子顶端星河寰转,碎珠垂落,泠泠有声,温软的帐帘轻叠如被乱石分割的飞瀑,如银河落九天,流光溢彩地摇荡着,飞泻而下。
少年似乎被惊动了,微微颤动一下,又归了平静。她便慌忙抽身离帐,嗅了一夜檀香。
第二日,她竟见东山溢出一丝天光。
此刻少年醒了,对着她出神的望了一眼。眼里似乎闪出一丝光亮,随后暗淡下去,眼神迷离地荡向她,又荡开飘向天际的朝云。
他当然不记得自己,即使记得,也不觉眼前身着秋色华服手摇白玉扇的明艳女子是他相拥与湖心亭的披绯色纱衫的薄绯。
她也自不敢有多少冒犯。
天色恢复如常。
“朕昨日见你孤落于奈何桥下,将你带回。可愿留于庙堂谋一小职?”
“余不胜感激。”
少年翻身下榻,叩首。
“朕择邻一居予你住下,往后便随我处理政事。”
少年站起,十余岁的青涩陡然褪去,瞬时恢复其平生最俊逸的模样,身姿颀长,他换上她寻来的一套绣雪白氅,与新配的侍者一同退出寝殿。
这分明是她当年坠湖心亭归舟时他的模样啊。
明雪澄岚,玉骨云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