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中央的官道上已无积雪,想必是官府的衙役清早时分扫去,已不像井渊巷那般寸步难行,这里的道路多铺青石板,千百年来车轴碾过,行人踩踏,早已是光滑如境,绝不像镇西那里的土路,一脚下去,泥浆四溅。
叶凡在衙门前驻足,门前左右立着两尊红底白面的登闻鼓,鼓旁皆立着一座耀武扬威的石狮子,这衙门的石狮子与镇上几个钟鸣鼎食之家的不同,两尊威风凛凛,脚踏鸳鸯绣球,狮子口大开,栩栩如生。而镇上的几个世家所摆的,无非是脚下踩着金元宝,或是嘴中含着琉璃球,颇显俗气。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而开,一紫衣少年在里正大人的陪同下跨出衙门,叶凡只隐约听得“海涵,担待”之类讨好的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里正大人竟然会对这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少年低声下气,叶凡别过脸来,不愿再听。
那位少年沉默不语,点了点头,交代了些什么,片刻后,衙门里又走出来一位身材瘦削,脸色阴沉的耄耋老人,长髯飘摇,不怒自威,二人一同离去。
叶凡后退几步,让过身子,低下头,盯着青石板,并未直视二人,紫衣少年从身旁走过后,回过头道:“卑如蝼蚁。”,那长髯老者“哼”了一声,又说了句什么,但并不是小镇方言,叶凡虽听不懂,却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二人的面孔颇为生分,想必不是镇中人。
张里正拍了拍胸口,面色惨白:“唉,我这小小里正,怎么管得过来,这该如何是好?”
叶凡心生疑惑,喊了一声:“大人?”
张里正拍了拍手,“干脆我这就上奏县里,告老还乡,家里这些年还是有个几亩良田……”
叶凡汗颜,提高了几分音量:“大人!”
张里正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拍了拍胸口道:“原来是叶家小子,怎么了?大清早就来我这小小府衙寻我难堪?”
少年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这位毫无官架子的张大人便是水鼋镇的里正,俗话说皇权不入县,整个镇子大大小小五千多口人皆属于他的管辖,平日里也好说话,与叶凡的父亲算是旧相识,可也并未有过什么深交。
张大人摆了摆手,叹道:“唉,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叶凡腼腆的笑了笑,向镇东跑去,与那一老一少背道而驰,刚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向里正大人挥了挥手。
张大人看着穷酸少年离去,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和你那驴脾气老爹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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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老一少走在福禄巷前,紫衣少年看起来颇有兴致,面容姣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不紧不慢的向镇西走去,老者紧紧跟随其后,视线却在少年的鞋后跟上。
二人缓步行于雪地上,却全无脚印,足有一尺厚的雪地上未落得半点痕迹。
“少主,这偏远的乡下小镇当真有你要找的人?”老者恭恭敬敬地问起,视线依旧未变。
紫衣少年不以为然道:“找不找人无所谓,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里正不是答应我们了吗?黄夜行师叔你就放心好了。”
黄夜行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盯着少年瘦窄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哈哈哈,师叔放心,我虽愚钝鲁笨,可却绝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乱了分寸。”少年并未回过头来,却好似猜到了老者的心思。
这二人均来自千里外的灼阳山,乃是南杨木州数一数二的正派山头,紫衣少年名叫闵沐阳,正是灼阳山祖的曾孙。
“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闵沐阳也停下步子,顿了顿道:“我们灼阳山有多少日子没下过雪了?”
老者点了点头,轻捻长髯,长叹一声道:“我们灼阳一派乃是至阳之地,龙脉之源,即使是老夫,也有二十余年未见过一片雪花。”说到此,老者眉头一皱,“昨日尚且晴空万里,一夜之间竟下得如此一场大雪,也不知是吉是凶。”
闵沐阳满不在意,莞尔一笑道:“师叔莫要忘了,陆先生说过,此番,大吉。”
黄夜行不屑一顾,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明事理的书呆子,在少主面前也敢妄自尊大,若是放在镇外,老夫一掌便能废了他。”
闵沐阳一剔眉,顿时有些不悦,呵斥道:“你这老东西莫不是糊涂了,此间天地虽在三十六小洞天排行末尾,可千年前三界圣人一同制定的便是规矩,你我二人一但强行运力,抵挡这圣人立下的限制,便会立刻断送一世修为,你若是想即刻暴毙,我绝不拦着。”
黄夜行顿时低下头颅,浑身发抖,不敢再看发怒的少主,他自知理亏,也不再多言。
少年虽看起来不太沉稳,漫不经心,可做起事来皆有条理,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心计,手段更是狠毒。先前并不想带这位迂腐鲁莽的九师叔前来,只是曾祖放心不下这位最有前途的世孙。而其余八位师叔,闭关的闭关,游历的游历,只好带上这位最倔强的九师叔,一路上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师叔的陈词滥调,直苦耳朵生茧。
闵沐阳自知言语过激,似有不妥,可也确实苦于这一方禁制,担心这九师叔做出什么冲动之举,长叹一声道:“唉,罢了,我的九师叔啊,您若是再不收收这暴烈的性子,只怕是要在这一方洞天,惹出一番事端来。”
黄夜行闷不吭声,心中却暗暗谨记,他也知自己脾气暴躁,血性方刚,这些年来更是惹出不少事端。光是在灼阳山,就曾因为一句玩笑话,亲手废了三位师兄弟,差点被老祖责杀,幸得这位小世子所救,才不落得个废人的下场。
闵沐阳摆了摆手,示意黄夜行跟上,二人不紧不慢走上水鼋桥,桥上积雪较之路面更深,黄夜行几次想要开口提现少主,可都咽了回去。
倒是闵沐阳察觉了老者的心思,开口问道:“你可记得我先前说过的,一定要拜访的人家?”
黄夜行点了点头,沉声答到:“少主说过的,老朽都记得,可是这座镇子的大户李家的嫡子?”
闵沐阳微微一笑道:“正是。”却又转过身子道:“可还得等上一段日子,先回灼阳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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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陆回书斋
先前的说书人坐在桌前,对着竹椅上的读书人模样道:“你又放了几批外人进镇?”
陆先生脸色未变,只是右手抚了抚衣袖,站起身道:“又一个甲子,我恐怕,等不到了。”
茶香沁人心脾,二人只此一问一答,再无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