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一夜之间大雪倾覆小镇,与昨日大相径庭,艳阳高照,更是别有一番意境。
叶凡轻轻拍了拍胸口,早春三月,早已换下冬装,春装虽然不算单薄,可也受不住这乍暖还寒,春寒料峭。叶凡眯起眼睛,如受惊的野猫般,轻轻嗅了嗅,原是一阵扑鼻的梅花香。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叶凡轻轻跺了跺脚,咬紧牙关:“有点冷啊。”
少年低下头,看了看脚上自己编织的草鞋,平日里穿着它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脚上早已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倒也不觉不便。叶凡曾在父亲失踪后,用双脚丈量过父亲几十年间走过的数百座山头,因此,少年对于考究的衣着也不怎么在乎,可一到冬天就犯了愁。他没有李槐安那般的家境,穿不起那厚实的锦衣。李槐安搬到井渊巷已将近四年,从未见其衣衫上有过一块补丁,即使是丫鬟双儿,四季也换着花样打扮。
叶凡打开柜子,从衣柜的下层取出一双崭新的棉鞋,拿在手上,轻轻拍了拍,脱下草鞋,试了一下,正合脚,十分暖和。
半月前叶凡帮着杨伯采了几株稀缺的草药,老爷子十分高兴,夸他有悟性,见他的草鞋都快要磨破了,提醒他寒从脚入,特意送了他一双夫人纳的棉鞋,原以为要留到明年,想不到现在正好合适。
叶凡关上屋门,踏在雪地上,前所未有的踏实,双脚却有种无处安放的感觉,自言自语道:“还是草鞋舒服啊。”
叶凡走到院门前,附耳于门上,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昨晚那只气急败坏的土龙也不知道此刻还在不在门外,叶凡可不想再与它纠缠。
趴在门上听了半天,未见丝毫动静,转念一想,这土龙冬伏夏出,昨晚冷的厉害,说不定已经钻到哪个泥洞里去了。
叶凡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门前的台阶上未落积雪,土龙正趴于其上,晒着明媚的阳光,一动不动。
叶凡轻轻跨出门,闭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动静,锁上大门,快步离开了家。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邻家的老鳏夫正在厉声训斥自家的儿子,隐隐约约听得:“还给老子不学好,老子供你去学堂不是为了让你玩的,你是不是非要气死你爹,变成隔壁那个克死爹妈的煞星啊?!”
叶凡心里隐隐有些触动,他知道似他这般无父无母的孤露,自然是被人瞧不起,又因为家境贫寒,实在念不起学堂,靠着读书出人头地更是不可能,少年偶尔也会羡慕学堂里的孩子们,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不必早早为了生计发愁。
叶凡捂起耳朵,不愿再听老鳏夫的粗鄙之语,直至走到李槐安的家门前,这才放下冻的发红的手,盘算着今天去到镇子东边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力气活。少年已整整两日未吃过任何东西,眼下只求得一件能填饱肚子的差事,这次的大雪,说不定是一场机遇。
心里想着这些,待回过神来,已经走出了井渊巷,宽敞的路间空无一人,路上积雪并不厚,但这里毕竟不是大户人家扎堆的镇北,原本就是泥泞不堪的土路,眼下更是寸步难行,一脚下去,黑土黄泥四溅。
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走到了福禄巷,巷口有一株大的没边的银杏树,平日里多是黄发垂髫在此嬉戏,树下有着三口古井,是镇西的主要日用水源,味极甘甜。听李槐安说,这三口古井即使大旱年间也从未干涸,以前曾有过极为严重的涝灾,整个镇子都被洪水倾覆,可一夜之间,这些水都顺着镇上的十八口古井流入江河。李槐安说到此时,顿了顿,才接着道:“《镇录》记载,井中似有龙吟。”
当然,说不定这也是李槐安顺口胡诌的罢了。
叶凡朝着井里看了看,井壁上突出来的石块也积了一层雪,井里并没有结冰,随着井壁上的积雪融化,不断有水滴落入平静的水面,阵阵圆晕,层层荡开。
远处银杏树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响板声,“铛”,吓的趴在井口的少年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
说书先生盯着叶凡,缓缓开口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叶凡拍了拍屁股,打掉身上沾惹的积雪,叶凡并未恼火,他知道先生并不是故意捉弄于他,说书人开嗓一响板,乃是规矩。
遂向说书先生做了个揖,恭恭敬敬问道:“先生,前几日听得你说蛇鼠多灾,昨晚这一场雪,到底是吉是凶?”
这说书先生端坐于银杏树下,头带鱼尾冠,身着蓝色长衫,面容约摸是三十余岁,多年在此说书,可叶凡想不到他今天也会来此。
先生轻捻响木,并不急于作答,而是反问叶凡:“可有什么想听的?今日,不收分文。”
叶凡面带窘色,“先生怎么知道我身上没有钱?”
说书人轻抚衣袖,对叶凡笑道:“行走江湖,莫过于察言观色,说些讨喜的话罢了,任谁都有落魄的时候,今日别无他人,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不可?”
叶凡微微一笑,又对先生作了个揖,从先生身旁走过,先生眉头一皱,并未说些什么。叶凡大步走去,先生端坐不语,一片银杏叶飘落,轻轻落在少年肩头,二人,背道而驰。
说书人又拍了一下响木,只是这次竟没有声音,似飞石入海,无半点声息,“唉。罢了罢了,今日且回吧。”
每年三月初三,这位说书先生定会及时出现在这银杏树下,等到六月份,就会再去云游四方,谁也不知他究竟从何而来,平日会给人看相摸骨,算命解惑,叶凡平常送信时若是路过这里,便会驻足听上一二,但从未完完整整的听过这位先生的半个故事。
先生慢步走到福禄巷前,挥了挥长衫,无奈叹道:“关中百年未遇的大旱,域外战事又起,也不知道这盗来的江山,还能撑得几日安稳啊。”
有只青鸟,嘴间衔着一片微微泛黄的银杏,扑棱几下翅膀,飞过白雪倾覆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