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老人从姜白石手中接过木托盘。里面是两碗青菜咸粥和两碟咸鸭蛋,还有两双筷子。
“才过了三天,你准备两份做什么?”老人问道,“你对他这么自信?我看他还入定得好好的呢,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照他半日会神的速度算,快了。”姜白石笑道,“梅师爷,告辞。”他行过一礼,转头便走。
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入石室中,坐到草团上,将托盘放在桌上。他“盯”着眼前双眼紧闭的白衣少年,心想别人都是试了好几次才会有头绪,而你为什么总是一气呵成?这悟性也太好了些吧!
他端起粥倒入口中,然后拿起一根筷子戳了戳木碟中咸鸭蛋的黄。
“吱”地一声,红油四溢,咸香弥漫。
这便是伍拾肆睁开眼所听见的第一道声音、闻到的第一样味道。
他心想老师这餐早饭吃得可真慢……
师徒二人将粥与鸭蛋吃完,伍拾肆还没将口中食物吞下肚去,老人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怎么样?你看见了什么?”
神识内敛,投入己身,察自我先天之元气,观体内洞府之天地,是谓察己。
天地之初,乃是一团混沌的气体,清者上升为真气,浊者下沉为元气。真气凝而为风雨雷电、山川谷海,元气聚而作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因此天地万象自有真气,生灵万物自有元气。
修道者修行,便是通过呼吸吐纳之间,将外界真气顺着经脉纳入体内,这叫引真,再同体内元气相结合,化为真元,这叫化元。真气或元气再同真元相结合,真元便不断增多,修行境界亦随之提升。
而这察己境,就是看自己体内究竟有多少元气。
每个人体内都有一个小小的天地,这天地之中最初的景象便依照各自先天的元气数量而定。有的人体内是一条溪流,有的人是一条大江。像那些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体内便真的只有一团气体。而那些修道天赋最高的人,体内一开始便有一片海洋。
“我看见了……一眼泉水。”伍拾肆想着老人先前教给他的知识,说道。
老人一愣,心想这不应该啊。他见伍拾肆眉头紧锁,像是十分失望,便欲开口安慰:老夫当年也只是看见了一片湖泊,而现在呢,大洋之中冰山万座……
“但是,”伍拾肆并没有说完,他继续道,“老师,为什么我还看见了一片无垠的雪原,围绕着那眼泉水?”
原来他皱眉并非因为失望,而是疑惑。
老人闻言,刚要说出去的那些话赶紧收回喉咙里,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雪原?这说明了什么?
要知道真气、元气以及真元在人们体内洞府之中均以水的固、液、气三态呈现,由气态至固态便是压缩、纯化的过程。所以,一片雪原,那得有多少元气?
这回轮到老人疑惑了,为什么?这更不应该啊。
思索许久之后,老人猛然一惊,终于想到了什么可能。他抬起手,在空中一扯,便有一团乳白色被扯入他的手中——那是一团凝聚的真气。他再把手一挥,这些乳白色便杂乱无章地飘散到空气中,就像一根根白色丝线在摇动。
一根白线飘至伍拾肆身前,原先摇摆不定的线头仿佛突然被穿入一根针中,不再找不到方向。无形的针慢慢地将白线穿引向前,最后没入了伍拾肆的胸口。
两根、三根……
就像老人手中的是一个白色线团,而这些线,全部穿入了伍拾肆的胸口。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乳白色漩涡,缓慢旋转着,吸收着那些真气。
“天生灵穴!”老人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挥了挥手,手中乳白色消散,空中剩余的那些则尽数没入了伍拾肆胸口漩涡之中,漩涡便也消失不见。
“难怪我在你的身体周围一直能察觉到一圈淡淡的真元波动。”老人笑了,“小六,你可曾听说过灵穴?”
伍拾肆点了点头,说道:“我在书上读到过。”
灵穴,拥有它的修行者被称为“天佑之人”。在修行界中素有一种说法叫做“地穴天窍”,“穴”是灵穴,“窍”是灵窍。这灵穴与灵窍一样,可以将修行者体内小世界与外界直接相连,但它对于外界真气的吸收极为缓慢,而且是一个由外至内的单向通道。
不过,灵穴可以随着修行者修为境界的提升不断生长,最终会与灵窍并无二致。再加上这灵穴是天生便有,修行者尚未会神、察己它便会自动从外界吸收天地真气,引真而化元。
所以伍拾肆从出生便开始引真。
在过去十几年里,茫茫极北冰原之中,风雪挟着寒冷至极的真气吹过少年的白衣,其中几丝便被吸入少年胸口。那些真气从少年体内那个洞口溢出,与也许是溪流也许是大海的元气相遇,化作真元。
少年吹了十几年的风,体内积雪成原,而原先那处洞口也成了一眼淌着真气的泉水。
伍拾肆眯起双眼,将神识聚向自己胸口,发现果然有气体正缓慢地在那里旋转。他感受到它们在流入自己的身体,凝作一滴泉水,然后涌到自己的天地之中。
一滴滴泉水触碰到周围的冰雪,便欲将它们融化,而自己又欲凝固。泉与雪的交界处,便是真气向真元转化的过渡区。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与天地间有一个通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一直在修行。
然后,算起来,在这么多年时间里,他体内的真元应该早就帮他洗过髓、炼过体了。所以,他现在应该已经是炼体巅峰的境界了。
伍拾肆眉间舒展。他笑了。
……
夏天已经快过去了。灵池里的荷花尽数凋谢,荷叶也已残败得不成样子。
素锦峰那起源自峰顶的清泉一路在石间跳跃着,流入这灵池之中。灵池在后山,一条幽径从弟子宿舍后的松林通到这里。这条小径倒不是用剑凿出来的,它纯粹是被人用脚踩成的。
灵池上架着一座桥,石制的,拱形,但样貌实在是古老,爬满了青苔,而且两侧没有栏杆,只有一个潮湿的桥面。姜白石便坐在这桥面上,一条腿挂下桥,一条腿屈着踏在身边。
他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潮了一些,但这里是整个素锦峰最安静的地方,真气也多,他从入内门来找到这处好地方之后,便一直在这池水边修行。睁开眼,是清澈的池水映着昆仑清澈的天空,耳边则是泉水流入灵池发出悦耳声响。
说来也奇怪,这里离剑坪其实很近,却从来没有同门练剑的声音传到过此地。
姜白石此时闭着眼,但并非是在修行。只见他右手持着一根泛黄的竹竿,左手搭在膝上。竹竿一端系着一根细线,直直地垂入池水之中,透过水面可以看见细线的末端挂着一只黄色的钩子,钩子上串着一粒赤色的小球。
他在钓鱼。
一只红蜻蜓从残荷上飞来,停在姜白石的竿头。这大概是灵池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只蜻蜓了。
姜白石睁开双眼,却不是因为这只蜻蜓。他右手一抖,将鱼竿收起,鱼钩自水中跃起,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随着细线缠到竹竿上。蜻蜓飞下竿头,落到桥面的青苔上。
姜白石睁开双眼,提竿收线,也并不是有鱼儿上钩,而是因为,有人来了。
尽管灵池所处十分隐蔽,鲜有人知,但终究不是只有他一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比如掌门,比如几位剑堂长老,他们都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他。然而,这次来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是一名同姜白石一样身着白衣的少年。
伍拾肆走在松林间的野径上,脚下是陈旧的松针,土色中泛些青乌,很厚、很软,踩在上面就好比走在雪原上,很舒服。于是他走得有些慢。而当灵池的粼粼波光映入眼帘,当他看见师兄收起一根鱼竿,闲坐在一座石桥上,身边是一片绿意和一点红色,伍拾肆的脚步不禁加快了几分。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姜白石看来,有一点激动,这与他一直以来的表现相比,很不一样。姜白石自然猜到了他为何这样高兴,心想这么短短几天便入了察己境,不高兴才不正常吧。不等伍拾肆在桥边站定行礼,他便微笑着说道:“师弟,恭喜了。”
“谢谢师兄。”伍拾肆拱一拱手,“师兄这地方可真有些难找,景色倒确实不错。方才师兄可是在钓鱼?”他一连说了三遍师兄,大概是把想分成三次说的话并在一口气里讲完了。主要还是因为他实在有些开心。
“是啊,在准备午饭的食材。”姜白石应道,显然有些不习惯伍拾肆的话变得这样多,“是师爷让你来找我的吧?怎么了?”
“老师说,我可以开始练剑了。”伍拾肆道。这次他的语气平静了许多,应该是克制住了刚才的情绪。
“啪”地一声,泛黄竹竿落在青绿色桥面上,红色蜻蜓被惊起,飞到空中,盘旋着不再落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姜白石只是望着伍拾肆。他嘴角的微笑也凝固了。
之前他与师爷说过,待到伍拾肆入了炼体境就开始让他练剑。这么说来,伍拾肆是到了炼体境而非只是入了察己?难怪他会高兴成这样。不对,姜白石转念一想,若是自己,恐怕会显得更加激动吧?
只是,为什么师弟会这么快呢?这没道理啊?
姜白石由伍拾肆半日会神推算,得出他大概会在今天察己。但他没有想到,伍拾肆不但神识极强,更是天生灵穴——
他闭上眼便会神成功,朝体内小世界望了一眼便炼体巅峰。因为他读了很多书,他吸了很多北方寒冷的真气。他一出生就开始引真化元,尚未会神便开始洗髓炼体……
“师兄,我大概是天生灵穴。”伍拾肆向开始怀疑人生的姜白石解释道。
这“大概”二字,想必是谦词,但落入姜白石耳中,就有了些奇怪的意味。
白龙子又沉默了良久,心情复杂:师弟到底知道不知道他有多么令人无语。
想必世人都如此这般思考问题。当一个天才大声宣布自己是天才时,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很狂很自大,而没人会说他这是耿直;而当一个天才极力地辩解自己并非天才时,所有人都会觉得太虚伪太装,而没人会认为他这是谦虚。
不过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他只是有些担心伍拾肆经常这样可能会被打,但又一想,师弟既然这么天才,也不太可能挨打。真有人打他,大不了打回去好了。实在打不过,不是还有我?姜白石的笑容重新融化。
然而,在某些自诩为天才的人眼里,伍拾肆的谦虚分明是在嘲讽自己。
“怎么可能?”欧阳莲大喊出声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伍拾肆:“你才修炼了四天便炼体巅峰了?”
伍拾肆此时正来到后山的剑坪,手里拿着一把从地上拾起的木剑。
“欧阳,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是天生灵穴。”伍拾肆苦笑。
欧阳莲恍然,难怪伍拾肆这么轻松便过了入门试,原来他的境界其实一直和自己一样。他心里十分不爽:我知道他应该也是个天才,但是,他为什么比我还要天才?欧阳莲转头望向一边的十月:不,是他为什么也比我天才?
后山的树木之间有一块空地,是用白色的大理岩砌出的一个方形平台。这便是剑坪。
剑坪上立着三名昆仑内门弟子,分别身着白衣、红袍与黄裙。
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把木剑。
欧阳莲举起手里的木剑:“要不我与你练练?”
伍拾肆稍作思考,也举起手握的木剑,剑尖向下轻点两次,以示接受。
十月抱着她的木剑向后稍退几步,立在剑坪边缘,望着神情认真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