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都是叛臣之妹,初进宫时都只是才人。这宫里有皇后,有贵妃,有嫔有贵人。说到底,才人在那些飞扬跋扈的娘娘们眼里无非和下贱的宫女没什么两样。秦家倒了,秦厌维和秦莞现在不过是两条丧家之犬。没有家族的势力和财力作为后盾,更没有政治忌惮和利益牵扯。要说这后宫之人踏入宫门的第一步,就是先试着把我们这一对无依无靠的姊妹踩下去。
毕竟,丧家之犬少了一绺头发跛了一条腿,又或是脊背上落下青紫的鞭痕,根本就无人在意。
我和姐姐没分在同一宫里。我只知道我和姐姐都不打算争宠,也不想像那些娘娘们想尽法子往龙床上爬。我在清秋宫,姐姐在流云宫,只想躲在深宫里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秦家人的血我们已经看见的够多了。我身边好歹还有阿离,姐姐则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我不知道姐姐的院里还有没有雏菊花,也不知道有没有太医照看区区一个才人的恶疾。无人可信,以我的位分又不能在各宫之间游走。我不敢差人送信,害怕阿离出了这道门彼此就是永别——要么是她有去无回,又或许我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彻底跌入阴沟无法翻身。我以为只要我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待在自己屋里,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我把哥的剑穗系在身上,哪怕是就寝的时候也不离身。我抚摸着它柔软的流苏,任青色和血色在我的梦魇里流淌。我看见哥冲着我笑,娘伸开手臂说厌维乖,看见爹被我扯着胡子冲进们的欧阳先生说管好你徒弟,然后先生笑,是我徒弟难道不是你女儿么?
梦醒之时,我总发现只有自己一人,躺在冰冷的榻上听不见唤晨鸟鸣,竟然分不清是梦里的世界更真实,还是这些冰冷与血灾才是一场梦。我悄悄披了氅子,起身去外间桥阿离。阿离睡着,依然像个孩子,蜷缩在被子里皱着眉头。我替她掖了掖被角,突然想念起街口老李记的冰糖葫芦。
那日院里窜进来一只猫。
阿离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躲在灌木丛里,伤了一只前腿,任阿离怎么拽也不肯出来。
我放下手里的女红——我没学过这些东西,要我像其它嫔妃那样摆弄这些玩意,可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小......”
我看了阿离一眼,阿离马上改了口:“小主,这有只猫。”
那猫依然躲在木从里喵喵叫个不停。我干脆直接趴在地上钻进了灌木丛,拎着它的脖子把它给提了出来。
啧,长得有点丑,毛色是不黑不白的杂灰色。我扬手把猫甩给了阿离:“抱去洗洗,把腿包扎......”
“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美人儿,秦家大小姐秦菀么?”
我猛地转身,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看领口的纹样颜色,应该是个嫔。至于姓甚名谁,我只是觉得那一双挑尾丹凤眼和嘴角的痣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只怕是娘娘认错了,秦厌维见过姐姐。”
“我道是什么样的京城第一美人会满头灰土草屑,原来是那个小时候就和小子一样跳脱的秦厌维。”
我心下一跳,本能的抬手抚上自己的头顶,果然捻下来一根草丝,想是方才抓猫的时候挂在了头发上。“回姐姐,是厌维不小心跌了一跤,若是碍了姐姐的眼,还请姐姐勿怪。”
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让我的回答听起来温顺无比,叫人分辨不出一丝不服管教的意味——在这宫中,待上不敬、公然顶撞高位者,要重罚。
“知道自己碍了眼,就老老实实别四处招惹是非。再像这般灰头土脸,小心折损了皇上的颜面。到那时,可就不止跌一跤这么简单了。”
我可真是谢谢您提醒我了,我心道,然后一礼直到她那招摇的臀部消失在清秋宫门口。
阿离冲出来扶住我的胳膊,我便一下软倒在地上。阿离看见我不停打颤的小腿肚子,整个人都傻了,大概是没想到以前在秦府上房揭瓦连宰相爹的胡子都敢揪的秦厌维,怎么就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吓成这样。
我想说——我本以为自己安生些温顺些,麻烦就不会自己找上门来。谁知只是区区一个嫔,也敢踩在我的头上耀武扬威。
我突然想起那女人是谁了。中书令杨大人家的小姐,曾在家里的宴席上见过。可惜以前总是哥想方设法帮我挡掉那些繁文缛节,现在我可是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时我有认认真真的给那些夫人小姐行礼,大概也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是谁的脸。可我抬头看了看阿离傻愣愣的模样,又没想着告诉她。她虽大我一岁,可心性还像个孩子——又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人直到死去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丧父丧师丧母丧兄,是我变了呢?
但我又觉得我没变,我还想吃糖葫芦。
阿离把那只小丑猫递到我怀里的时候,告诉我说这小畜生怎么都不愿意走了。它看起来没那么难看了,脸白净了些,毛光滑了些,伤腿上缠着干干净净的一条纱布。我总觉得它认识我,它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趴在我胸口,小鼻子呼呼的朝我脖子里吹气。
我突然想起来如果娘没死,如果娘能把那个孩子生下来,或许那个小娃娃也会像这样趴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留着口水,吃着我的头发,睁着黑水晶一样的眸子盯着我看,口齿不清地叫我姐姐。可是现在我的怀里没有小娃娃,只有一只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小丑猫。
我怔着冲着小丑猫喊了一句:“寒欢!”
后来寒欢就成了它的名字。
寒欢的腿伤好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开始在清秋宫里上蹿下跳。阿离说,寒欢那副上房揭瓦的性子就和我以前在秦府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想起跟着先生学剑的日子,偶尔偷懒要多加一个时辰的马步。可惜这偌大的清秋宫里没有梅花桩也没有木剑,也没有人弹着我的脑壳说厌维偷懒罚扎马步,扎不够时辰不准吃饭。
宫里不比秦府。宫里的饭食,我从没吃过热的。倒不是因为怕人下毒——区区一个才人,顶多是言语上讥讽排挤,犯不着她们用砒霜什么的来对付。而是因为那些饭菜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冷了,大抵又是哪位看我不顺眼的娘娘在御膳房使了绊子。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些,至少没有害我性命,至于吃些冷的饭菜,只当做日日都是寒食节,倒也没那么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