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其二

皇上翻了姐姐的牌子，唤姐姐去侍寝了一晚。第二日就下了恩旨，封姐姐为贵人。

我不知道该替姐姐高兴还是难过。姐姐断不愿在后宫争那些富贵荣华，可位份高些，大抵也能多点保护自己的手腕，不至于被所有人踩在脚下。

我觉得我姐姐生得那么美，皇上果然喜欢她。我不敢说算不算是爱，只记得小时候娘给我读过的话本子，说江山易老红颜旧，自古后宫无真情。可若是皇上真的能喜欢姐姐，那也是极好的，我还可以仗着姐姐撑腰再不用受那些恶女人的气了。

我念叨着让皇帝今晚还召姐姐侍寝，结果傍晚时皇上的内侍石公公出现在了清秋宫的门口。

我是低位嫔妃，没有乘辇的资格，一路就跟着一个提灯的小太监从清秋宫往皇上寝宫走。那条路是极为熟悉的一条路——就像哥死的那天我和姐姐跟着宫人走进这深宫的那条路一样。可我也知道，这宫中的每一条路都是极为相似的，却如何也不可能是来时的那条。

我在寝殿门口跪下，朝着里殿叩了一个头，然后听见屏风后响起一个声音：“不必多礼，起来吧。”

我站起来，按着他的意思走进去跪坐在他身旁约莫一丈远的地方。我没敢抬头，只是悄悄的往他脸上瞟。说实话，他长得还不赖，尽管还是配不上我姐姐那么好看的脸。那张脸没能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唯一记住的不过是他淡漠的眉眼。

他让我给他更衣，我一面不停地告诫自己眼前这个人是皇帝，袭击皇帝是要掉脑袋的，一面克制着自己想使一记水袖索来消除这种暧昧又奇怪的距离。然后他坐上床，握着我的手把我往榻上拉。那种温柔险些让我以为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我，但是喜欢有什么用？我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我不知道他多少岁，但他至少比我大了十岁。如果自古的皇帝都有保持容颜的秘方，那我估计他可能更老。

而我才十二岁。

他抬起我的脸瞧了瞧：“唔，秦厌维？啧啧，脸蛋儿挺漂亮，可惜还是比不上你姐姐。”

我心道那是，我姐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皇上谬赞了。家姐容貌无双，臣妾自然是比不上。”

我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破绽，可我的手抖得厉害，就好像完全不受我控制了一样，就好像从前被爹爹罚抄书，抄到连笔都抓不住的那种感觉。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吓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抬头看着他的脸。他的眼里都是笑意，温柔得能将人溺死：“秦才人，朕问你，叛臣秦唐，你觉得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犹如五雷轰顶，刹那间他脸上的温柔全变了味。哥的剑穗现在就别在我的衣裙上，我却要回答一个关于“叛臣秦唐”的无聊问题。我垂下眼睑：“臣妾从来不知什么叛臣秦唐，臣妾只知道秦氏一族世代忠良，家父辅佐先皇三十余年从未......”

他突然松开了手，下一秒我心口正受一掌，直接从榻上摔了下去，趴在地上只觉得气血上涌。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吐血了，也弄不清楚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只顾着为我刚才那短暂离地的一瞬所震惊——他一掌把我击下榻的时候，脸上仍然是那副温柔的笑。

“那你就跪在地上当你的忠良之臣吧。”

我双手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恨恨的看了一眼榻上之人。他眼神里满是温柔，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条狗。

我一阵恶寒，想到他在下令杀谁亦或是逮捕谁的时候，是不是脸上也是这一副表情？我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先前我是怎样形容他的来着？温柔？淡漠？人还不坏？我只道以前那个一把年纪还要讨我姐姐做小老婆将爹爹派上战场的皇帝老头很坏，彻头彻尾的坏，可我忘了一点，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原先我只记得秦家彻底完蛋的那天，那个半边眉毛的丑八怪说保下我和姐姐是太子的命令。也许没有他，我和姐姐早死了，我们两个的尸体就会和秦唐的躺在一起，衣裙染血，目无生机。我一直念着他的恩，虽然我恨极了先皇老头，但我记得爹告诉我说爱憎分明知恩图报。可惜我忘了，他是君王，他父亲也是。他们想要置谁于死地又或是要让谁活着，要铲除谁或要占有谁，都只是一声令下的事。至于到最后谁死谁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的微笑和轻声细语。这京城里的人，皇宫里的人，皆为花蟒。它吐着信子的时候，我看不出那是友好还是杀意。也可能，前一秒的友好，后一秒就能取我性命。又或者，友好和杀意都是真的，友好只是手段，杀意才是最终的目的。

我发觉我在掉入一个巨大的阴谋。

我在龙床下跪了一夜。第二日又是一道圣旨，晋我为庶嫔，封号茗。

阿离高兴坏了，拉着我兴高采烈地问我见着皇帝了没、皇帝长得英俊不英俊、对我温柔不温柔，见我一直不说话才意识到不对，停了嘴。

“我跪了一夜，什么也没干。”

我的确什么也没干，也真的看不明白皇上这道圣旨所谓何意。从才人到嫔，连升两级。哪怕是姐姐都只升了一级。我只是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终于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了。我原来只是一个谁都可以践踏可以刁难的才人，如今一朝封嫔，多少人从此见我得喊一声“姐姐”。连升两级，只会被那群妇人判作是极度受宠的信号。不消说，是他嫌亲自处置我脏了他的手，一道恩旨让我成了后宫妇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消她们稍稍使些手段就可以让我万劫不复。何乐而不为呢？

从那以后，我看见皇上，就像看见了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