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秦唐变了。
娘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总是没心没肺的笑着,会敲着暗号塞给我机巧玩具,陪我一起舞剑的秦唐。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打理府中上下,本币在京都各大宅邸之间处理人际来往的秦家家主。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很陌生,我爱笑爱玩爱叛逆的秦唐到哪儿去了?眼前这个总是板着脸皱着眉头还顶着一张和秦唐一摸一样的脸的家伙,又是谁?
阿离说,少爷没变,少爷只是长大了。
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那个眼眸带光走路带风的少年,早就埋葬在了我十二岁的那个夏天里。
宰相早已不姓秦,而我从小长大的这个地方,那些墙瓦、刨过的土坑、书房里的案几,现在不过是前宰相府里陈旧的摆设。皇帝老头重病在榻,气数将尽,我只是高兴姐姐不用那么早嫁出去做一辈子的寡妇——我姐姐那么好看,怎么能当寡妇,皇帝的寡妇也不行。
哥接任了御阳军的一个副将——最好看的一个副将,其作用也只是摆在那里好看而已。秦家的没落,彻底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日子突然变得很苦,可也很普通。我发现秦唐夜里总不在房间里,后来撞见他在月色下舞剑,青色剑穗在月光里翻飞,就好像翻飞出很多年以前的那些日子。姐姐总是采雏菊,后来雏菊花已败,我就往姐姐桌上放些别的什么花,偶尔打发阿离出去买糖葫芦,每次买三根,阿离、我、姐姐各一根。姐姐总说太甜了吃不下,所以姐姐的那根糖葫芦,实则是我和阿离一人一半分掉了。
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却感觉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有时居然感觉这样的生活也挺不错,只是我经常想起我的爹娘,想起以前的秦唐,想起欧阳先生,我甚至还在想如果先生能回来会送我一把多漂亮的剑。可是亡者尸骨已寒,谁又料得到秦家人要流多少血。
我没想到秦唐会被扣上意欲谋反的帽子。没想到,也绝不相信他会那么做。
官兵撞开门冲进院子里的时候,我正在给姐姐摆弄那些还湿漉漉的花草。他们冲进我家,把仆人和婢女踹翻在地,然后说秦唐伪造兵符意欲谋反,赃证并获,奉旨捉拿反贼秦唐,缴械不杀。
我仍开手里的花从内院冲出来,对上秦唐震惊而愤怒的神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没有做过那些事。
“满口胡言!我秦家世代忠良,怎会意欲谋反?”
那人右边的眉毛只有一半,另一半被藏匿在一个丑陋的疤痕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重复道:“奉旨捉拿反贼秦唐,缴械不杀。”然后抽出身侧的长刀,劈手就砍。哥一掌击在我肩膀上,把我向后堂推去。我的背撞在墙壁上,直撞得我眼冒金星,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等我恢复清明的时候,只听到姐姐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转过头去看姐姐,她正站在门口,绝望的盯着我的身后。然后我转过身,看见秦唐的胸口插着一把长刀。然后那把刀被抽出来,再一次刺穿了秦唐的脖子。那个人把刀拔出来,在秦唐的衣摆上擦掉了血迹,然后别回了腰间,说:“反贼秦唐不肯投降归顺,已被就地正法。”
可是我非明看见,秦唐的那把剑还别在腰间,一寸都未出鞘,那个青涩的剑穗拖在地上,蘸在血里——秦唐的血里。他根本没有要谋反,甚至在那个人抽刀刺下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拔剑,和朝廷的兵刀刃相向。
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阴谋。爹的死,秦唐的死,秦寒和秦欢的死。或许那位阴谋家从头到尾没有像要算计的就是我娘,可他还是害死了我娘,仅仅因为她很可能怀了秦家的儿子。那一年,秦唐只有二十岁,秦莞十六,我十二,阿离十三。
半眉看见了我和姐姐,问我知不知道我兄长谋反的事,我摇头。然后他又转向姐姐,姐姐也摇头。我听见他说,太子有令,秦氏二女年幼不知情,可赦,送入宫中好生看顾,不得怠慢。
那群兵架走我和姐姐的时候,我故意跌倒在秦唐的尸体前,伸手把那根剑穗扯下来藏在袖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和姐姐接下来的去除。
不出所料,第二日一早,皇帝老头就死了。丧礼过后,太子殿下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华阳殿最上方那把沧桑的椅子上。秦厌维和秦菀,进了他的后宫做了他的妃子。
我穿过一道一道的宫门,夜越来越凉。那晚没有月色,也许有了我也看不见。我瞧不见光,即使旁边弓着腰踏着碎步的小太监手里提着宫灯摇摇晃晃,我也只觉得我好像迈进了一个漆黑的谭,溢满了阴谋的谭。
——我也看不见光,只能看到一条注定鲜血淋漓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