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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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
——中岛敦《山月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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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拉湖的冰还未化,严霜不褪,芊眠不发。
不像青尘湖已然进入春天,这里水面仍旧封如严冬,只有在八月才会迎来匆忙短促,懒施粉黛的夏天。一年中的其他日子里,从湖畔低地极目远望,那景色苍白得让人怀疑雪下是否还埋藏有生命。
维妮娜自从青尘湖解冻后就来到了这里,她似乎对这封冻贫瘠十分满意。此刻,她却不在地面,而是顺着阳光的脚步潜进了水下。她的虚体在水中漫行,白发飘飘。暖黄的日光在水中投下冰冷的阴影,把缎子般的长发荡漾出延展的雪泥。
愈深,水色愈青。幽深的湖底,偶尔会激荡起些诡谲的微弱光色。维妮娜气定神闲地俯视那片驳杂的黑暗,缓缓启唇开口道:
“Je vous souhaite de beaux rêves. ”
随着话音在水中传开,幽暗的湖底忽然以维妮娜为中心,激荡开了一串雪白的浪波,好似香草冰激凌洒在夜空上的奶油。蔓延,蔓延出一片雪原,云层与雪线相接,看不见裸露出来的蓝天。
她闭上眼,高挑身姿裹起浓雾,在被时间荡平的苍白死线上勾画出了一点青黑的凸起。
鬈发扎成长辫跟雪色相接,一袭苍裙,换了绫罗黑衣,黑纱掩着白皙侧脸。维妮娜伫立不动,双眸微眯,眺望远方,忧伤的夜色帘幕,把那双蓝眼睛里的阴鸷渊聪全都氤氲得不甚清晰。旁人若是看来,只觉双眸如花照水,佳人似晓寒瘦却。
似雾濛花,如云漏月,美不胜收。
维妮娜看见一缕白发被风吹至鬓前。若是当年,她年轻的时候,绛色云鬓,朱赤罗裙,一站,宛如罂粟开在苍茫茫雪原里,灼灼如焰火,妖妖如血滴,光是他人的爱慕葬身的乱葬荒岗就能把她身子垫到烧红白日前。
如今粉白韶华销去,斯人皆逝,看尽荣华求一场,终成了血滴白琼上。
黛薇薇站在幻境的边缘,远望着她的身影。白日疏懒,乌云斜飞,霜花下鼻尖。
在外面的世界,人们眼中已经死去的黛薇薇。她自己被维妮娜挟进幻境,刚巧三月。对她来说,在披了黑衣的春落对她抬起风刃时,世界就又变成了一场大梦,挣扎着坠入梦境,又半推半就地,在意识模糊不清的边界徘徊。
她似乎已经死去,忘记了进食,不会因为幻境内极寒的气候而冻伤。
她似乎已经死去,身边却常伴温暖。
春落没法让她死,维妮娜为了让这个孱弱的女孩下手,还几乎耗尽在拉贝尔汲取的法力为她上了侵蚀身体的诅咒,她怎么能杀得了黛薇薇呢。黛薇薇没有防备,利刃也没能贯穿她骨肉,但既是冲着要害来,也肯定是致命伤罢。
黛薇薇入了梦,梦中的她和勇气国森林里幻象的她模糊不清地呢喃着,那些长路上遇见的人,那些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浮现在她的面前。伤好了,她看见了二位密友的喜悦笑脸,是陌生的镜头。
黛薇薇在梦里发现不对劲。毕竟,昔日的三人组早就只剩了两位。幕布被漆成白色,一无所有,她却仿佛回到那天,看到爱德文背对她而去。
她坐起来,已经在雪原。面前的背影换了正脸,是幻境中实体化了的维妮娜。
维妮娜有时会出现在幻境里,一袭服丧的黑衣立在雪上,眺望一清二楚,刻骨铭心的边界线,享受绝对寂寞,不发一言。
但毕竟落入了他人圈套,就若提线木偶,不得不屈从。
“Comment Allez-vous?”维妮娜一句咒语把黛薇薇拉近到面前。“住得还好么?”
“承蒙关照,还想回家。”
“那该怪我招待不周。”
“阁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叙旧,谈天,切磋。要哪样呢?”
黛薇薇闻言半晌不语。“阁下是在存心刁难我吧?”
“哦?何以见得?”
“后者不必说。我身困您领地之内,胜负早已分晓,又怎敢说切磋。若是谈天,你我怕是信念意志都相悖,这天气又单调异常,实在无可谈去。叙旧,”黛薇薇垂眸淡淡一笑,“你我又有何旧叙。”
“谁又说无旧可叙呢?”黑纱下朱唇娇笑,勾人弧度却倒映凄冷雪色。
囚鸟谵妄。“你我对彼此底细不都一清二楚么?已经入土的春落那么信任你,应该把她家研究的那些破纸堆全都抖出来了吧?”
维妮娜偏头瞟了黛薇薇一眼,沉眸缓步,迤逦向前。那一身黑纱把她衬得一尘不染,玉骨冰肌。她回过身来,隔着几步回望黛薇薇,面上冷若冰霜,话中却带着冷冷的笑意。“我和阿泽莉亚。萨齐尔的灭亡。以及,梅里美来到拉贝尔。”
“啊,原来您想聊这个?”
“抛砖引玉罢了。你不是想不到谈资么?”
“这样啊。多谢,我完全记起来了……关于您的事。”黛薇薇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维妮娜女神,若是如我所想,这便是你挑中我的原因吧?——并且,春落肯定也死了,对吗。”
“还有别的原因么?”
“这话可不该您来问,在下属实不敢妄自作答。”
(和颜悦色jpg.)“啊,因为我也想不到周全的理由呢……目前想到的就是因为梅里美陪伊紫不肯跟我聊天所以找个人唠嗑而已。”
“?”
维妮娜笑出了声。“而且,像你这样的人,到那时候一定会很出色呢。”
黛薇薇凝视着她,没有再说话。维妮娜的喜色又淡了,只有她那双苍色的眸子还把笑意冻在挑起的眼尾上。黛薇薇很惊奇地看到,面前的人眉梢冷漠,眼神却灼热变幻,让她竟然也有一时拿捏不准,这扇窗是否刻意在她面前开,让她瞥见里头哀郁的记忆。
身后,一望无际的纯白里又走来一个身影。也是一袭黑衣,但茴芹色的发在苍茫雪色里却不如维妮娜惹眼。她缓步走上前来,在维妮娜身侧颔首行了个礼,轻唤了一声女神。
“呀,黎琴你怎么进来了?”维妮娜手掩着嘴,刚刚丰富的神情又变回了虚意鄙薄的笑。
“是您把幻境打开的。”
“别说嘛。——黛薇薇,你认识她吧?”
“我撒谎说不认识,您不会信吧?”停顿,“春落对我说萨齐尔除了梅里美都死光了。现在看来您怕是要靠拉贝尔的力量把整个萨齐尔都搬过来捣乱了。”
“哪敢。只能说萨齐尔灭得太残酷,竟然还抛下我们几个孑然他乡。”维妮娜叹了口气,“不过既然有这个机会,肯定要完成所谓使命的。”
黛薇薇不为所动。“你来拉贝尔多久了?”
回应她的是一记轻巧的挑眉。“春落家族的那本书在哪里?”
“什么?”
“那本史书,萨齐尔的史书。”只是微微一压眼睫就将同样泠泠的声线变了威胁——不,说是威胁还差总是差点意思,看来就是这游刃有余的态度迷惑了太多人。于是黛薇薇轻笑一声:“您很在意这件事啊。”
“作为末代女神的我总得给惨死的同胞们留一道遮羞裳吧?”
“噗,好一个慈悲为怀。——它是春落的,你怎么不问她?”
“我会的。”
维妮娜一扬下巴,转过身离去了。“prononcez la mienne.”咒语过后二人又在哈拉湖的岸边了。“女神。”维妮娜正要从空气中隐去,黎琴叫住了她。
“怎么?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能适应拉贝尔的植被,并且身体的重构从未如此顺畅。”黎琴抬起头,无神的紫眼珠里毫不掩饰心意,“那家伙不能死么?”
“他可以到我们这边来。”看着黎琴严肃的神色,维妮娜不禁笑了出来,“不过也不是不能死,毕竟现在有你了嘛。”
“这几天如果没有需要我做的事的话,请让我杀了他。”
“等到你下次和他交手吧。毕竟如果想干掉夏灯的话,肯定得对付墨茴的。”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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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大规模的热浪来得格外早,早得离谱。才刚步入六月,看一池荷花,都像炒锅下扑腾的焰苗,还要在熙熙攘攘之间,火急火燎,蹿出针尖样扎人的花苞。逃避般将自己埋在纸堆里的墨茴抬头看了一眼逃避般将自己埋在纸山里的夏灯,对方正披散了头发,趴在桌上边龟速码字边眯眼自闭,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句:“夏灯今天也没有梦想呢……”
“喂,我听见了。”夏灯从挤满黑色鬼画符的白纸堆里垂死病中慢慢坐起,辫子像榕根一样,爬得到处都是,难得重见天日的衬衣似乎也糅进了明晃晃白昼的光,亮得好刺目。
“你先把头发扎好吧,这样太热。勇气国昼夜温差挺大的,傍晚回去的时候记得穿好外套。”墨茴偷笑还把手虚掩在唇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眯起。他的头发扎得更紧实了,除一条垂下的小辫外,连鬓角都严严实实盘了起来。夏灯有时候看着那盘发,又想起在古灵仙森林的那晚墨茴披到脚踝的长发,结合身高来看怕得有180厘米以上。
华槭说初见墨茴是五年前,那时候他头发还只有能扎个小辫子的程度。这么长的头发怕是也得留个四五年……夏灯想,墨茴的五官本就要细看才能看出凌厉来,如今长发一留,不认识的人远远看来,都会觉得是姑娘吧,就算是之前认识他的人,看了这模样怕是也认不出来。
还好勇气国天旱不怎么用洗头。夏灯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夏天的话我每天都会洗头的。还有,你的头发就短了么。”
“到腰很长吗??要不要咱剪下来比比?”
“……等到实在热得受不了再说吧。”
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又开始埋头逃避热天。
夏灯终于是获准休学了,自由惯了的成年人哪能再忍受封闭式管理呢。她住到了墨茴家,帮他干活的同时还写起了小说。几周的时间论坛粉丝涨了快2w,每天万字更新对这种人肉打字机来说算个屁,况且对着自己笔下的文字,提早的热浪似乎都不存在了。
哦,至少在键盘被她的手指搓得火热之前。
【狄野:不是说夏灯打字快,而是天气太热夏灯的打字速度(大概80-100字/min,这也是我的较快速度)就可以把键盘搓热(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可以自行想象一下专业速记员(打字速度over400字/min)的电脑键盘现在长什么样……】
华槭本来因为爱娜事件的影响,也已经被批准在家自学直到学期结束,期末再回来参加毕业考试,只是她执意回花蕾亚,夏灯也就不便劝她。
犹记得她刚到勇气国的时候,墨茴看着她只身一人,眼中青翠竹林早就云雾翻涌,嘴角却还勾着温柔笑容。虽说这一个寒假以来,夏灯和墨茴的关系好了不少,但本着母胎solo的尊严她还是微微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不会连藏个眼神都要我教吧?这种表情我看不到会怎么样么?”
“华槭自己不愿意来的吗。”墨茴嘴上不愿意松口,但竹青眼眸里已然恢复平静,甚至为她灌了一剂歉意。
“她说不想回来,我也没劝。”一路上聊了不少,古灵仙西北角森林带不明枯萎,爱娜的死让本就封闭式管理的花雷亚管理更加严格,肆虐各地的黑雾被定为一级自然灾害过于离谱,且就在前几天已经突破了勇气国的边境。
“果然只是幌子吗……”夏灯喃喃着。
“什么?”
“没什么。”
到了家,夏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今日只扎了一条辫子,浅黄发丝把身下座椅尽数缠绕,宛如阳光缠绕着死去的树木一样。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墨茴,他的神色表示赞同,便继续说下去,“你和华槭……以前不是这样的吧。至少我刚认识你的前几周还不是这样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怎么怼你会显得高情商一点。”
夏灯看着他不置可否的神色,哼笑道:“你说是就是。”
“你单身难道是我和华槭的错??”
“哟你还开始输出了是吧??”
……
夕阳西下,辉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打在二人脸上,猩红血色没有一丝减弱。夕照裹住墨茴的时候夏灯望过去,竟产生了一瞬间不详的错觉。眼前的人,仍专心伏案,笔尖划纸沙沙作响。“墨茴……你不觉得扎眼么。”
“坐姿背光,而且我马上就下班了忍忍吧。”他站起来,白斗篷完全被染成了橙红,斑驳的热烈颜色,将火烧云深浅涂抹。“呐。拿好电脑,可以走了。”
夏灯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手指又在键盘上翻飞。“等等。”
墨茴走过去,站在夏灯的桌子旁边。他微微欠身,看着屏幕,温水一般淡淡笑了几声,揶揄道:“夏灯妹妹你多大了?还在论坛上跟别人互怼。”
“跟我互怼的小屁孩怕是比你年纪还大。”夏灯拍开墨茴意图盖上她电脑的手,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头像一顿操作狠狠拉黑接愤恨关上电脑揣回包里,“还有,我年纪也比你大。”
“啊,没看出来呢。”眼前人低头笑看夏灯。
“哇你真的好欠……有华槭在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你这么可恶呢。”
夏灯一边先一步走出房间,不回头看逐渐黯淡下来的斜阳。为什么性格和我相合的都是这种人啊……她想着,发现墨茴已然到身边。
他说:“夏灯,难怪你到现在还是单身啊。”
夏灯停下来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又默默向前走去了。墨茴也收起了笑容淡着脸前行,走过一处楼梯,拾阶而上,目光不经意瞥过廊角,有人影憧憧。他停下来,定睛一看,只剩衣角在拐角处一闪而逝。
墨茴朝那条逼仄的廊道走了一步,手自然地摸上腰间刀柄。
“看到什么了。”夏灯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惊道:“天。勇气古堡里还有这么小的走廊?”
“这条走廊可以一直通到塔顶。但是设计了结界,不知道咒语的人绝对进不去。”
“你知道咒语吗,墨茴。”
“我不知道。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条走廊有什么用,西蒙也没和我解释过。”
夏灯抬头瞟了他一眼,神色没有问题。“你确定那里有人?”
“我看见了。”
“……嗯,反正也进不去,我们走吧。”夏灯拉拉他的衣袖,后者慢慢垂下了要拔刀的手。
二人默默离开。
“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西蒙呢。平时他都会来聊天的。”
“嗯。明天应该还会再见到吧……”
远处,天光完全黯去,黑夜又降临了。
【TBC.】
狄野维妮娜的法语就当咒语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