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露薇尔之泪

新生婴儿第一次睁眼，世界是一团光晕。

随着视线中模糊影像的淡去，出现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年。他孤身一人坐在一张老旧的长凳上，只围着一条金色镶边的桌巾。他眼中饱含疲惫，低头沉思，像是独自度过了无数个世纪。

房间里没有其他活物。婴儿天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年是自己的生父。

婴儿想要伸出手去触摸父亲，可动起来的是一坨湿漉漉黏糊糊的液体。

这是什么？这就是我吗？婴儿蠕动着身体，渴望被爱的本能，让他眼巴巴地望向那个人类少年：

父亲……为什么我跟你一点都不像？父亲，请拥抱我吧……

“路西法呦……”少年开口了。

婴儿努力去听父亲的话，可是只看到父亲的嘴唇动了几下，他说的什么，半点都没进入到耳朵里。

记忆从这里开始断片了。

随后的岁月，便是无尽的黑暗。就像被人按住脑袋，沉浸在深不见底的湖心。纵使再挣扎，也无法松动分毫。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囚禁……

为什么……父亲，难道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所以才对我作出惩罚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看啊，父亲。婴儿变化成一个金发少年的模样，对着黑暗努力示好。我已经跟你一样了，你快回头看看我，快回头夸奖我吧。

求你了……

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汹涌而出，将众人所在地完全包围，形成一个直径约有半公里的巨大球形。

看到这夸张的一幕，布克的下颌骨掉在了胸甲上，久久无法合上：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黑球内部，所有活物都在被沼泽吞噬。那一千名精灵剑士此刻就像陷入流沙的小动物，朝着高处彼此踩踏。徒劳挣扎。黑色粘液根本就是活的怪物，大口大口吞吃着捕捉到的一切。

“里查！”佳尼特喊了一声。

理查德早就抵达广场，只不过实在不知道怎么插手。被黑球包裹后，广场的建筑物也都缓缓沉入沼泽。只有站在制高点，才不至于被吞吃掉。他跳上一条长椅，应道：“在，公主殿下。”

“快来替波达克长老疗伤。然后带他去高一点的地方。”

“得令。”

“我没事的！”波达克紧紧拽住赶来身边的理查德，声嘶力竭道：“先去救我的精灵！”

沼泽已经淹没到佳尼特的小腿处。她试着提起脚，黑色粘液从她腿脖子上落下。

“好，至少路还是能走的。”佳尼特摆好姿势，猛地冲向路西法。

波达克看到自己的精灵们慢慢被路西法所吞噬，心疼到心脏抽搐。这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半点作用都没派上，就这样死去。实在是太窝囊了。

神圣的光芒将波达克笼罩，光属性的治疗功能让他的伤口慢慢愈合。理查德抱起波达克就跑，再晚一点，广场上就没有能高过沼泽的建筑了。

“现在去救人铁定来不及。公主的判断是正确的。”理查德对波达克解释说：“只要干掉那个鸟人，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近距离接触下，波达克注意到理查德右眼的绿色鳞片。布满灰尘的久远记忆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波达克诧异道：“你不是普通的蜥蜴半兽人，你是龙……”

“嘘。”理查德打断波达克长老的话，他转望广场中央的路西法，喃喃道：“现在这种情形，不管是什么都没用。只能依靠佳尼特公主了。”

路西法在制造出如此巨大的黑色沼泽后，自身的形态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双臂膨胀成巨大的野兽前肢，倚地而行。身体躯干以及后腿也变成野兽的形状。

头颅上的五官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张巨大到骇人的口器。脑门最上端裂开一道血缝，“噗呲”一声，露出血淋淋的眼球在咕噜咕噜地转动。

此时的人形路西法已经完全失去理性。他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沉重的肉掌拍向佳尼特的脑袋。

“眼睛里只有天吗？”佳尼特冷笑说：“真是目中无人的傲慢。”

“轰”地一声巨响，广场的地基碎裂成无数个板块。佳尼特双手撑着路西法的巨大兽掌，随着崩塌的地基陷入泥潭。虽说没有受到伤害，可是落脚点没有了。

甩掉沉重的兽掌。微微一借力，佳尼特蹬上路西法的胸膛，纵身再一越，落在那颗苍白的大眼珠上。

“你还不明白吗？你根本就伤不了我。”佳尼特双手叉腰，直接就对着大眼珠讲话；“打了这么久，我连痛是什么都不知道。”

路西法吼声连连，不断用手掌去拍头顶的那只恼人的苍蝇。可佳尼特真就像苍蝇一样，闪转腾挪，让他连衣角都没摸着。

“傲慢的……虫子……可恶……去死……”

“我完全不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除了欺负比你弱小的人，你还有什么本事？你要是有能耐的话，就来吞噬我看看啊。”她一边蹦蹦跳跳躲避攻击，一边还故意说挑衅的话。

佳尼特如此挑衅，路西法的眼球果然裂开成一张大嘴。她“哦呀”一声，就被整个囫囵咽下肚去。

一旁的波达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挣扎起来要上去拼命。理查德连忙按住他：“你放心，佳尼特公主不是一般人，能吃掉她的生物根本就不存在。”

路西法在吞噬掉佳尼特之后，忽然间像石化一样动弹不得。沼泽的蔓延也停了下来。整个黑球处于停滞的状态。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路西法停止行动了？”理查德看看四周，方才还在拼命扩张的黑色粘液，此刻通通静止不动。

波达克伸手在胸口摸索，剧烈的动作让他疼痛不已。

“可惜……要是年轻个几百岁，我还可以跟公主殿下一起战斗。理查德牧师，我有件事要拜托你。”他从胸口掏出一枚吊坠。这是一枚七彩的水晶，充盈的晦涩能量耀眼夺目。理查德瞬间就明白了：之前他在长老身上感受到的恐怖魔法波动，正是这枚水晶传出来的。

“这枚托露薇尔之泪，是我们精灵最伟大的法师凝结毕生智慧所制作。它的功能可以说即无用，又能够毁天灭地：它能够无上限的吸收和储存魔力。当吸收魔力到了临界值，就可以主动引爆其中的所有能量。”

理查德端详着这枚水晶。的确，里面所拥有的魔力，若是引爆出来，可能连整个精灵村落都会被夷为平地。

“我有一个问题。这东西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为什么上一次你们被打的这么惨，连领地都被毁到无法居住。”理查德的听力非同一般，波达克跟佳尼特说的话他也都听到了。

“说来可笑，当精灵们被委托看守这个恶魔时，托露薇尔大贤者就料想到有朝一日，恶魔一定会冲破封印。为了防止暮光森林被毁于一旦，她制作了这枚神器，希望等到万一之时，可以派上用场。可是她苦口婆心的劝告，从精灵长老到普通精灵，没有一个当回事。所以那时的托露薇尔之泪其实只存了大贤者本人的魔力。还远远达不到可以引爆的程度。”

“是嘛……”理查德接过水晶，发现这东西不能直接接触，而是漂浮在指尖上。

“这么说起来，这个名叫傲慢的恶魔，跟你们精灵还真是相配。”

“纵观精灵的历史，我实在无法否认你的说法。恶魔第一次出现后，精灵和人类联手，经过五天五夜的浴血奋战，才将其重新封印。于是这枚在仓库落灰的神器，终于被取了出来。经过一千年的注入魔力，现在正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

“你是要我拿着这东西放在路西法身上引爆？”理查德心想这么危险的事情，难怪要拜托别人去做。

不过，算了。尊老爱幼也是骑士应该做的。要是不以身作则，还怎么做那只猴子的老师呢。理查德握紧托露薇尔之泪，站了起来。面对那只巨大的野兽，即使它现在无法动弹，理查德心里也是有些发怵。

真不知道佳尼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跟这种怪物互殴。

“你肯定以为我是贪生怕死吧……”长老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嗯？”理查德回头一看，只见波达克的身体开始慢慢腐朽，原本还有点红润的面部失去血色，干枯，裂开。

“你……难道说……你一直是凭借水晶的力量才能活着？”

波达克的嘴唇一张一合，可是迅速老迈的声带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微微一笑，身体发出“啪嚓”的清脆声响，变成了风中的灰尘。

“其实托露薇尔之泪的临界值还差少许才能完成，我老精灵活了快一千年，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波达克长老的声音回荡在理查德耳内。他“切”了一声，咬紧牙关，转身就向路西法飞奔而去。

“混蛋老精灵，那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命都灌进去啊！”在靠近路西法巨大的兽躯时，他猛地甩手，将饱含千年魔力，已经抵达临界值的托露薇尔之泪，重重抛向路西法的心口。

“万一这东西没用的话，你不就白死了吗！”

刺目的光芒破开漆黑的天空，沼泽融化成灰烬，所有的污秽通通消逝在漫天白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