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愤怒的是我吧

痛苦的极限是哪里？是掏心挖髓，还是被腰斩碎颅？佳尼特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承受过身体的痛苦。哪怕是一丁一毫的擦伤也没有。原因不是皇室看护严格与细心——再密不透风的保护对佳尼特这种天生猴种来说也不起作用——而是她本身就不会受伤。

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佳尼特公主天生神力，食量惊人。皇宫里还流传着她是食人魔后代的笑话。一同在皇宫生活的同龄人甚至当面嘲笑她，排挤她。都是因为她天生与众不同。

在她六岁那年，还未遇到理查德之前。曾发生过被宫内下人们称为“马房事件”的恶性事件。

在皇家子嗣还未拥有独立行宫之前，会有一段时间一起生活在翡冷翠。王公大臣们趁机教导自己的子女依附某个王子或王女。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由于受到成年人勾心斗角的影响，极易出现抱团欺凌的情况。而佳尼特，这个放在哪里都过于惹人注目的孩子，成了最佳的针对对象。

那天夜里，当急坏的下人们打着灯笼来到马房时，带头的婢女忍不住尖叫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的是，十来个贵族的子嗣正围着佳尼特痛殴。不，不止是殴打。有好几个人手上握着镰刀，剪刀，锥子。这幅架势，绝不是简单的欺凌殴打可以解释。

镰刀砍她的脖子，剪刀刺她的肚脐。而佳尼特像只受惊的刺猬蜷缩成一团。下人们赶到时，有一个男孩正努力把锥子捅进佳尼特的耳朵。

“他们不是人，简直就是一群恶魔！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都要被杀了。”那个带头的婢女这样回忆当时的场景。讲诉见闻时，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前因后果很快就被查清了。最开始是因为有个孩子故意使坏，把佳尼特推进了马粪堆。小佳尼特狼狈地爬出来，拉起小裙子擦脸。

“脏死了，真臭。”小孩们捏着鼻子哈哈大笑。

这时有人说：“这么脏又这么邋遢，她跟我们不一样，肯定是下人的女儿混进来了。”

“啊，难怪我一直觉得她很奇怪。”

“一个下人，还混进翡冷翠，真是罪该万死。”

“对，罪该万死。！”

“快跪下！马粪女！”

佳尼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讨厌我？她怯生生地说：“不要……不要叫我马粪女……我会去洗干净的……”

“如果把她混进来的事告诉父亲他们，一定会被杀死的。而且是当场处决。各位，我有个提议：不如让我们来处决她吧。”这句话一出，孩子们纷纷响应。

“处决她！处决她！”

孩子们先是用大块石头砸佳尼特的后脑勺。可是毫无效果，反倒是石头磕碎了角。反复几次都是这样。于是几个人拽住佳尼特的四肢，其他人去找来利器。

在这场集体的疯狂中，佳尼特始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单纯的她甚至认为是自己又弄伤了什么人，所以才遭受这种报复。于是她没有利用怪力反抗，只是一味的承受着。

因为她害怕，害怕伤害别人。

“马房事件”因为牵扯人员过多，没有上报给国王，被低调处理了。而且事件的中心，简·佳尼特公主，受到的伤害仅仅是衣服破损，以及一身的马粪。

“痛吗？”理查德曾这样问佳尼特：“那时的你，痛吗？”

“我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小佳尼特捂着胸口，心脏的位置。

“但是那个时候，我的胸很闷，里面有个东西一直在扩张，几乎要穿破我的身体。心也很冰冷。好像沉入冬天的湖水中。”

佳尼特望着手心，泪水不住的滴落在掌纹上：“因为太冷，太冰，冻到受不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不要这个心了。要是能把心丢掉就好了。”

是啊，在承受痛苦的时候，如果能把心丢掉，不要就好了。这样就不会痛苦了。那个高大的鹿精灵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佳尼特觉得很奇怪，明明一开始是很讨厌那个家伙，又固执，又欺人太甚。如果不是希瓦娜姐姐拦着他，说不定还要得理不饶人。可就是这样的人。在他把致命的武器刺进自己心脏的时候，佳尼特甚至感到，有那么一瞬间，木矛刺进的并不是心脏，而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锁。

一路循着血的味道，终于来到事发的中心地。佳尼特看到的是满地的苍夷，遍地的精灵尸体。

一位金发少年端坐在黑色王座上，四周是浓厚的血迹。像是屠戮世界后仅剩的勇士，又像是高贵的天使降落到人间。他把宽大的衣袍随意披在肩膀，正悠闲地喝一杯红酒。

“这都是你干的吗？”佳尼特对着少年怒斥道：“你这个裸奔变态！”

少年乜视着佳尼特，随口说：“这是哪里来的乡下女人。”

佳尼特环顾四周，可是没看到希瓦娜的尸体在里面。

“喂！变态！希瓦娜姐姐的尸体你给藏到哪里去了？”

“啧，”少年皱起眉头，终于正视佳了尼特，“我只说一次。我的名字是路西法，被你们称为‘傲慢’的罪之王。然后，去死吧。”

从王座中激射出一道黑色手臂，朝佳尼特胸口而去。这是路西法用来猎食精灵们用的大范围招式。他想像碾死虫子一样随手碾死这个乡下女人。

没料到佳尼特避也不避，任由黑色手臂撞上自己的身体，泼洒成漫天的水花。以往无坚不摧的攻击，现在只是打湿了佳尼特的衣服。

路西法不禁侧目，这个乡下女人是怎么回事，还是我的攻击失效了？

“拿水泼我……裸奔，还喝人血！我看你是变态的罪之王吧！”

“胡说八道！”路西法气得被呛了一口，他指着红酒杯气急败坏地解释：“这是红酒！不是人血！”

佳尼特避开地上密密麻麻的尸体，绕着圈冲向路西法。拳头高高扬起，嘴里喊着：“啊啊啊！”

真是单纯，果然大喊着冲过来了。路西法咧嘴冷笑，举起酒杯轻抿一口：凡间一切肉体性质的物理攻击，对我都是无效的……

他这样想着，眼前的场景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精灵尸体的鞋底，地面，血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发生了什么？我被打下了王座？路西法抬头看去，乡下女人巨大的拳头再一次殴打在他脸上。这是一记沉重的痛击，打击面是鼻子和嘴巴。他尝到口腔里的铁腥味在喷涌。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不等佳尼特狂风暴雨的连击再次袭来，路西法驱使黑水带着自己腾空而起。佳尼特够不到他了。

路西法喘息片刻，吐出两颗门牙。他的鼻梁也断了，软塌塌地挂在脸上。

“真可惜，我本来应该拽着你的衣领。”佳尼特挥动胳膊转了几圈，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你这个变态都不好好穿衣服。”

从未有过的经历，像个醉酒的懒汉一样被人接连痛打。这是路西法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殴打”这个词的含义。这个乡下女人击碎的不只是他的鼻梁，还有高高在上的尊严。他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乡下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吗？”佳尼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小时候经常跟猴子打架，所以别看我这样，其实手脚很快的。”

又来了……这个村姑，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什么她可以触碰脱离了凡尘的我？路西法额头上凸显密密麻麻的红色筋络，像蚯蚓般暴涨，从中扭转出两只黑色的犄角。

他的身体比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浑身上下都冒出黑色的绒毛。四只翅膀从后背破体而出。漆黑的羽翼每每扇动一次，就会洒下无数的血液。

这是真正的恶魔之象。

“呵呵呵……女人，你刚刚的所作所为，让我有点生气了。”完成蜕变后的路西法吐出蜥蜴长舌，舔舐着脸上的鲜血。那张原本精致的脸也因此变得可怖。

“该生气的，该愤怒的，应该是我吧？”佳尼特踢掉脚上的毛绒拖鞋，再次把睡袍的下摆撕掉一大半。如果理查德在的话，一定会豁出命来阻止她光着大腿到处跑。

“死去的精灵，被毁掉的家园。这里原本是多么美丽的地方。你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屠杀。把一切弄得这样……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佳尼特抹去了脸颊上溅到的血，抬头望半空中的恶魔。四翼扇出的罡风吹动她如鎏金般的耀眼长发。但她目光坚定，与路西法对视的期间，不曾有一瞬间转移过视线。

“人类，你是第一个能以血肉之躯触碰我的凡尘物种。既然你询问我为什么要屠杀这些精灵。我只能说他们是死有余辜。如果不是他们守着该死的封印，我何至于在黑暗中忍受无尽的痛苦？不过是区区几千几万的精灵而已，只要没灭种，再生不就完了。就跟你们人类一样，杀不尽也吃不完。”

路西法手抚着胸口：“但是我，是独一无二的。我是凌驾一切的神圣，也是你们需要膜拜的存在。我与神比肩。”

话音刚落，只听见远方传来整齐的弓鸣。天空忽然被一阵黑色覆盖。那遮天蔽日的蝗虫是精灵弓箭手的齐射。精灵部队终于集结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