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夕

林蓦突然低声笑开了，满眼温柔。

　　凌漠气鼓了，听到这样霸气的名字居然还敢笑？！就算你笑得好看也不能这样笑，应当满心敬畏、满眼臣服。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过来那叫给你长脸知道不？光笑！”

　　“不是姓氏，吾笑‘欺男霸女’中无一个‘凌’字，竟也能叫在下知晓是哪个字。也是高妙所在。”他眉目温柔，眼睛弯弯的，一身青衫，极显风骨。

　　凌漠看傻了。

　　她向来高傲放肆，连她爹都恨不得提刀把她给宰了，枉论那些士人。谁都不曾给过她一个正眼看的，喜欢的都是像她长姐那样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哪像她整日里乱晃。其实她也挺想做一个标标准准的闺阁女子，贤淑温婉的。

　　但问题是，她做不到啊！

　　她一拿书就犯困，一弹琴就断弦，坐不到半刻钟就想溜出去。管不住，关不住，弄得府里鸡飞狗跳倒是一把好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恶名远扬，若不是还顾及着她的身份，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而凌漠又不傻，别人都瞧不起她，她还能不知道？瞧不起她的人里能揍的也都给她揍遍了，可别人仍旧瞧不起她。面前人眼中不带一点嘲讽的和善实在是她几乎不曾看见的。

　　就那么一瞬间，凌漠厚赛城墙的脸皮下的那一点点少女心突然萌动了。

　　在从来没人支持的逆境里，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给你一点安慰，哪怕只是一个微笑，或许都能给你无穷的温暖和力量。

　　“你不是本地人，那你晓得七夕灯宴不？”

　　凌漠咽了口口水，她突然很紧张，能够听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指尖扣紧了旧木桌上凹入的木纹。

　　“初到郢都，还不曾听闻。”

　　之前偷偷溜走的小二终于把她的菜给端了上来，可她只觉着嗓子梗着，也没有了之前的饿感。

　　本来酝酿着怎么把面前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白脸拐上钩，却看见那个送菜的小二没有走，还在小白脸边上耳语。

　　她耳边似有惊雷炸响，不好，要坏事！

　　“你跟他说什么？！”凌漠满眼阴鹜地盯着小二。隐隐能听见磨牙声。

　　“哈，当然是说公子您英明神武，行侠仗义啊。”

　　林蓦又笑了，笑声很低，全不启齿，是凌漠看了直想一拳打上去的样子。

　　“他说啥？”凌漠看向他。

　　“他……说你号称‘城东小霸王’，绝对不能得罪，否则别说明天的太阳，连今天的月亮都岌岌可危。”

　　凌漠一脸杀气地看向小二。他倒是一溜烟跑得快，将账房唬了一跳，不得不弯腰去拾掉落的账本。

　　凌漠其实心很累，好容易看上一个小白脸还不能给人留个好印象吗？一说被个城东小霸王看上了，管谁都不舒服。

　　那又能怎么办呢？她一笑，还是抚平了杀气，预备开始第二轮的坑蒙拐骗行为。

　　“京中的传闻啊，多半夸大，不必当真，不必当真。不知兄台婚配否？”

　　林蓦面上有尴尬之色，但还是很礼貌地笑答：“不曾。”

　　“哦，这样啊。”她偷偷在浅褐的袖子上擦去手里的汗，文绉绉的话她说不出来，上面的半句都是好大劲憋出来的，“那七夕那日的灯宴您可得来瞧瞧，也算京中一景了。姑娘们都打家里给放出来，街上也多许多靓色。因是灯火自东北角依次亮起，尽享灯月之景，到时整个朱雀大街都能从头到尾热闹起来。”

　　林蓦笑着应承。凌漠突然觉得自己坐不住了，脸上烧得很，胡乱告了个别就扔下一筷子都没动的小菜落荒而逃，饭钱也给忘了。

　　她约的那一天，可是七夕呀……

　　初一到初七，凌漠瞒着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将那些压在箱底快发霉的女子衣裙全给翻了出来又给重新塞回去。她躺在床上想了许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那样迂腐的人大抵还是喜欢如长姐一般温婉的女子。又爬起来照镜子，看着镜子里与父姊一样的剑眉，犹豫半天，还是拿起了线将眉毛一根根绞掉，修成细淡的远山眉。很疼，她心里也有些难过，还是没说什么，生怕哪个眼尖的瞧出一点异样。

　　手边是一条宝蓝色绣着喜鹊登梅图纹的褶裙，是她缠着姐姐教针工时绣的。好看归好看，她也没怎么穿过，多半都是男儿衣装裹了身便上街游荡去了。现在与裙子匹配的石榴上襦同抹胸全给翻出来，重新洗晒、熏香、压平、藏好。

　　七夕那日，哄着婢女说想试试脑袋的承重量给梳了个极其繁复的发髻，缀满了珠翠，重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赶走婢女，换好了衣服，不能从正门走，她翻墙。

　　然后，噼里啪啦，钗环落了一地。

　　没办法，又翻墙，先翻回去，再从另一面墙翻到相府去。

　　那时凌相府邸与凌家不过一墙之隔。更巧得是她院落的位置，一边是巷角，一边是曾常娴。她当初翻墙算错了墙头，翻到一半才发现那边是个正在洗澡的小姑娘，尬尬一笑，居然还就认识了。

　　曾常娴虽比不得凌清手巧，这方面比凌漠可好太多。起码知道一个女孩子不是非得插得满头珠翠才算漂亮的。

　　在曾常娴手下，那些赘余的钗环全部被拿掉了，把绞得死紧的头发全给解放出来，用桃木雕花缀珠的簪子挽了两个单髻叠在一侧，描唇画眉，眉心是艳红色的花钿。

　　“呵，我就说，你若是肯好好打扮，是不输京城哪个名媛的。”

　　凌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从城东小霸王到美娇娘的转变一时让她难以适应。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你何时把他带我见见？”曾常娴一边压着她的鬓角，一边道。

　　“谁？”

　　“你说谁？今儿穿成这样去见谁，就是谁。”曾常娴看凌漠皱着眉，“怎么？你的意中人我都不能瞧瞧，总得看看是何方神圣吧？”

　　凌漠耸耸肩：“你怎么不说我是去见我爹？”

　　“愚啊你，你见你爹不拎刀就不错了。”

　　灯是戌时开始亮的，凌漠酉时中便到了。在曾府垫了些茶点也不知会不会饿。

　　因是不曾约定，她早早便来堵人，在一个角度不错的店里的角度不错的位置上坐着。

　　是七夕，也有男儿来搭讪的，被她一巴掌拍走，直到再没人寻她麻烦。

　　那个时辰似乎特别长，白水喝了好几大碗，对面店里掌柜脸上的麻子都数清了，还没逮到人。

　　余光中有人靠近，凌漠正烦着，才想一巴掌扇过去，就听着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今日倒是好看不少。”

　　凌漠一抬头，一身青衫质朴无纹，他眼角略向下弯，一派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