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君和图南慢慢走着,两人都不说话。不知为何,晚上时候忆君就变得沉默寡言,和早上灵气活泼的她完全不同,目光像把短刀匕首似的,谁对她流露肮脏的眼光就给刺一刀下去,那人便流血不止还偏要再看几眼。
“到了。”图南提醒道,忆君把眼光投向图南,点点头敲了敲门。
屋内的人立马开了门,是一个灿烂的笑脸,林侨像要把嘴咧到天上去,笑得跟朵花似的,说道:“忆君你来啦!快进来!我今儿跟你说点别的...”说着,就把忆君领了进去关上了门。
图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不满地嗤笑了声,又赶忙跑到老板的办公室。
图南俯身敲门,老板低沉有力的嗓音透过门传进图南耳朵里:“进来。”
图南缓缓转开把手,侧着身子小心翼翼钻进来,又像做贼似的轻轻关了门。
“老板,您找我?”图南低头道。
“于图南,广州人,今年二十,略同医术,曾与师傅求学,恰逢村里共产党军招军员,报了名,到城里收集传递情报。”老板点着了根烟,起身缓缓行步,从容讲道。
“老板...这...”图南把头压得更低了。
“我说怎么了吗?”老板笑道,把烟架在烟灰缸上,走到图南面前,又笑道:“于图南,你看看我是谁。”
图南战战兢兢抬起头,盯着老板的脸看了好久也没个头绪,又把头低下去说:“这...您是老板...”
“没眼睛的东西!”老板一个巴掌打在图南脑袋上,拍拍手,然后把手掐在腰间,淡淡道,“你忘啦?招军队时,是我登记的你。”
“啊?”图南诧异地问道。
老板慢慢转过身,盯着图南这棵楞瓜秧子看,笑着说:“不怪你,是我长得太没辨识度。咱说正事。”
图南识相地诶了一声,把头凑到老板跟前,道:“可是上头有什么任务?”
“还算你机灵!”老板笑着别过脸熄灭了烟。图南这才看清老板的脸,原来也就三十几的样子,比想象地年轻,因为老板说话常常吸烟,烟雾又常常掩盖住老板的脸,淡淡的,但就在那里,想看清楚也难。
这下好了,老板的脸像印在他眼前一样,老清楚了。老板的脸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特别是一笑起来那样子,像极了公子哥。是单眼皮,鼻子还挺高的,讲话很喜欢带着笑,有些狡猾的样子。虽然吸烟,但牙齿不黑不黄,长得也很齐,声音因为吸烟变得又低又沉,带着很明显的颗粒感。
“老蒋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战不认真打,现在在跟外头搞勾结,上头现在怕他们消极怠战反咬我们一口,你也知道,咱们在青天白日旗下没好过到哪去。人前我是人人恭敬的舞厅老板,人后我得为党工作,我们打得顺顺利利,他们呢?!唉,上头交代我和你还有另几个弟兄调查一下最近国民党有什么动静,给上头些真实有用的情报。”
老板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又说:“忆君伺候的林总,他背后的公司是他妈在操办,自己没什么实权,人也不够精明。他妈有个情人是国民党,你想办法接近林侨,获取些情报。”
“这...”
“确实挺棘手,我看忆君是个聪明人,你们试图通过林侨去获取些情报。”
“老板,这可成利用了...”
“没办法,为上头做事。再说,林侨挺喜欢忆君的,跟他妈常年不合,或许会站在我们这边。”老板顿了顿,又道:“林侨这人,做事没什么主见,一个傀儡罢了,你昨天也看到了,他愿意为一个歌姬说那样的话。好了,这件事由我们一起做,你不要太胆心了,往后工作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
“我叫陈岭,人后不要叫我老板,叫我...随便你,别叫老板就行。”陈屿薅了薅头发,一屁股做到椅子上。
“诶,我知道了。那我们的身份需不需要跟忆君说明了?”
“还没必要,等到时候到了我会再告知你。好了,没什么事就先去帮忆君挑几件别的衣服,先回去吧。”老板挥挥手,图南立刻俯下身子退后几步出了门。
图南把门把手轻轻旋上,手搭在一起放在腹前,身心畅快地吐出口大气,又拍拍胸脯,自信地笑了笑。
“终于有任务了。一定要为党做出贡献!一定要!努力!”图南踮着脚尖边走边想,脸上流露出遮盖不住的笑意。
“忆君,我今天不想教你这个那个,我们聊聊天好不好。我整天蒙在家,我娘也总在公司不来陪我,我真的无聊透顶!现在好了,你现在每天都可以陪我聊天了,我还可以教你唱曲儿!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忆君!”林侨刚关上门就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一句一句可把忆君逗得止不住笑。
“可你不是林总吗?你不用待在公司里处理事务吗?”
“哎呀都说了,哪里来的林总,就这啊,位同虚设,真正掌权的是我娘,林蔚萍。听说过吗?是做外商贸易的,这些我都不懂,我娘也不打算让我懂。在别人看来,我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纨绔子弟,只会唱戏、挥霍家产和来舞厅消遣。”林侨翘着腿瘫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华丽吊灯。纯白无瑕的玻璃如冰雪般澄澈清凉,灯透出暖暖的黄颜色的光,映在精心雕刻过的玻璃上,又坠下几条淡紫色的四方状小玻璃连缀而成的吊坠,模样精致极了。
忆君舒了口气,缓缓道:“我的命比你还苦。我爹欠别人的债没还清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债主本想娶我过门,但还是把我送来了北冰洋...我还有个十岁的弟弟,尚在念书,我娘只是为人裁补衣服的,一个月又能挣几个钱供我弟弟上学...”说着,忆君的鼻子开始发酸,眼眶开始发红,眼泪珠子开始往下滴。
林侨见状忙掏出手绢帮忆君擦掉眼泪,嘴皮子跟火烧了一样急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别哭了,是我的错。”
“没事。”忆君笑笑,擦干泪看着林侨手里的手绢,有些诧异:“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出门带手绢呢?”
“这个...是我妹妹的手绢...”
林侨微微张开口,一字一句顿顿道。
“你还有个妹妹啊?”忆君吸吸鼻子。
“丢了,被人贩子拐走了,在她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记不清事,要找回来简直大海捞针...”林侨又恢复刚刚瘫坐的姿势,双眼仍出神地望着上方精致的白色玻璃吊灯,双手叠着那条淡粉色的手绢。
“不好意思...提及你的伤心事了。说来,你用你妹妹的手绢擦我这下贱的眼泪,真是担待不起。”忆君看着那条淡粉色的手绢被林侨缓缓叠好再放入西装外套内格里,又慢慢把眼神收敛回去。
“你要是在贬低你自己,我就跟你不客气。”林侨站起,双手搭在腰间,颇有一副大老板模样。
“忆君多嘴了。”
“不说这个。诶,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今年二十二,理当娶妻生子了,但是我娘给我介绍那些个名流小姐,我看她们个个不怀好意。而且她们一个个那张脸,画的跟鬼一样白,眉毛描的比炭还黑,嘴唇又跟血盆子一样,别提多瘆人了...我自视也长得不算丑,她们这样我是真的不喜欢。”林侨一描述那些相亲对象,比手画脚的跟个说小人书的老头似的,可滑稽了。
忆君也禁不住笑出来,她能想象那些小姐们穿着华丽的洋裙,手提着大大的裙摆,化着千篇一律极浓艳的妆容在跟这个稚气未脱的林总相亲。
“笑笑笑,笑掉你大牙!”林侨瞥过脸瞧了忆君一眼,“不过我比较喜欢跟你这种简单又纯纯的女孩子做朋友,不像她们,张口闭口钱钱钱,定金定金,房子房子,一点都没有千金样,粗俗得很!”林侨转了弯儿又回到沙发上,这下干脆整个人躺在沙发上,双手架着搁在脑门后,舒适得不得了。
忆君被林侨突如其来的夸赞吓到,有些受宠若惊地笑了,说:“你这泼皮一样的性子,一定闹得你娘常常不开心。”
“哪里是我让我娘不开心?哦,每天她回家,我给她端茶送水洗脚捶肩的,她倒好,心里头全是工作,好比工作没有我这个儿子来得亲的!我来舞厅,她一个月才说一次,跟我一起的几个哥儿们,得给一天说一次,咳咳,给你模仿下:‘我的好祖宗啊,那风流地方是那些个臭气熏天的大官员才去的,你们年纪轻轻的身强力壮用得着往里面伸?不如趁这时间多学点经商,咱这么多财产等着你给继承的,还整天往舞厅里钻,你给钻!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林侨有说有笑,笑到整个身子一颤一颤地,忆君看见他西装勾勒下身形线条,脸竟发红了,别过头说了声:“你给坐正起来。”
林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放纵,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如此放荡不羁,摸摸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别介别介,我这人没啥形象,不好意思哈!”
忆君摇摇头,说:“你们有钱人,我不懂怎么去想象,就像你们不知道怎么去想象穷人一样。日子比中药还苦,你还没办法只能咽下去,末了连颗糖果都没得,你们在上头乐呵,我们在下头遭罪。”
“好忆君,你跟我说这些,我不懂,我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人,我只会唱戏,哎呀,我又忘了你今晚要登台,你想唱什么呢?”林侨不忍听忆君抱怨,他没有任何政治头脑,确实也是喜欢唱戏。
“随便吧,上次的《长生殿》,我看行。”
“诶,你也得多唱唱些流行曲目啊,老唱词曲的,说真的,客人不怎么爱听这些咿咿呀呀的玩意儿。”
“那你怎么就喜欢了?”
“我啊,我那是生来就喜欢。因为我出生捉鳖时对那套水蓝色苏绣鸳鸯戏服特感兴趣,我爹说我不是商人命,只喜欢唱戏,将来成不了大本事,一点也不疼爱我,他连抱都不肯抱我,最后他病死了,死在床上,我们全家都没哭,他不爱我们这一家子,我们也不爱他。”
忆君无言,看着林侨,林侨继续缓缓道来。
“我娘是个狠女人,丢了妹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伤心,她说女儿没用,只有男儿才能继承家产。这下倒好,我一点也不争气,她就直接帮我把姓改了,她说不让我姓原来的姓,免得我爹在地府闹腾,说他自己生了个如此没用的儿子。我娘经手我爹的公司,干得风生水起,她才三十几,她说,她永远不会让我接手公司。”
林侨说完,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忆君倒了杯,便不再说了。
“你心事倒还挺多,上层社会的人原也有烦恼,不懂。”
“都一样,都是为了钱而心烦。这些年各大公司背地里那些肮脏交易没少干,你信不信,许多就藏在这座舞厅里。”
林侨故作神秘地凑到忆君跟前,声音放低了许多,静悄悄地讲道。
忆君嘟囔不出一句话。
“嗐,吓唬你的!小女孩子家家,不用管那么多,真好。今天先唱《长生殿》吧,我明晚教你别的!”
“好。”忆君点点头,稍稍起身。
“诶!让你走了吗,忆君,你那个助理对你好不好,不好的话我让人换掉他。”
“他?”忆君迟疑了一下,想起昨晚,一开始还一直羞辱她,却为她出头,带她回出租屋,今儿还一起吃了早点,种种事件像画卷一样铺开来展现在忆君脑海里,她害羞地提起嘴角,轻轻说:“不用,他很好。”
林侨察觉到忆君眼神的蜜意和语气的娇羞,原本光彩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心钟漏敲了一下。
“好,那,你去吧。”林侨为忆君开了门,忆君对他点头道谢。图南早就站在门外侯着,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心中踏实了不少。
林侨看着这双人,忽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份儿,便撂了句“我自己待会”就关了门。
图南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脸疑惑地看着忆君。
忆君也不知道,摇摇头。
二人都像方丈摸不着脑袋,但也没多想就走开了。
留着林侨一个人在单间里,躺在沙发上望着吊灯发呆。
“妹妹...”
林侨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妹妹,可能是那条手绢,也可能是忆君给他的如妹妹般的感觉。
林侨记忆里那个三岁的小女孩,在春光中欢脱地笑着,向远处奔跑去,林侨边追着她边喊“妹妹!妹妹!”......